【文友新作】醜日子 ─ 王盛弘
圖◎焯両黃
睡前我常到社區一樓便利商店讀書,透過落地窗,有時會看見騎樓上有條小狗,分不清是皮毛本色或髒汙,牠一身黑。小黑狗左後腿瘸了,有人為牠釘一截自行車內胎橡皮,牠就拖著這管橡皮像拖著自己的命運,晃晃蕩蕩。剛搬進這個社區時,每回碰上小黑狗,我便不動聲色繞開路去;憐憫與冷漠也會是雙生子嗎?它們同時誕於我的內心底。
吸引我注意力的,主要還是植物──這個夏天,讓我有點興奮的是,露台上名叫「小花犀角」的蘿藦科多肉植物開花了,五片水滴狀、宛如秋意初降的黃色花瓣,柔韌而富有彈性,上被赭紅色茸毛。這是首次看見它開花呢,我感到十分好奇,蹲身,腰彎得像正做瑜伽,驚動了停佇於花瓣上一隻搓手搓腳的小蒼蠅;我湊近鼻子聞嗅,初開的花朵有種,嗯,該怎麼說呢?有種明顯而微妙的,類似臭跤液(tshàu-kha-sio̍h,腳臭)又像瓦斯,還讓我想起塑膠遇熱即將融化,引人不悅的無機質氣味;翌日,轉為略帶暖意的,腐肉的有機質臭味。
小花犀角模擬腐肉,為它授粉的不是翩躚飛舞的蜜蜂和蝴蝶,而是營營嗡嗡的蒼蠅,更誘惑牠們產卵花瓣上;和多數花朵提供花蜜當酬庸不同的是,小花犀角讓牠們白忙一場,產下的卵甚至無法存活。啊,這幹的簡直是詐欺的勾當了。但是,擬態腐屍、發散臭味、耍手段欺瞞授粉者,種種「醜行」讓我開了眼界,轉化為一種審美上的滿足,我忙著觀察、攝影、記錄,一時誤以為自己是一名植物學家了。
有鬱積與傷口的果實
郊區一年,逐漸地也就習慣了小黑狗像巡警般,不定時出現騎樓上,我這才發現牠並沒那麼黑也沒那麼小。牠實際上的個頭比在我心中的形象更龐大更壯碩,是因過去我將牠當成了個小可憐,也因牠總像隻小雛狗似地,東聞聞西嗅嗅,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我曾跟一名長輩用餐,說到某人已屆中年而臉孔仍十分年輕、可愛,人情練達的這名長輩說,那得益於他始終純良,長保赤子之心。如今我看這條狗,也生出同樣的感觸,牠的眼神裡有一股溫馴、柔軟、不設防。
相形之下,常在附近活動的野狗就顯得警覺許多。這群野狗皮毛油黑、眼光銳利,一匹匹都彷彿體操選手,結實、精幹、俊美;牠們一般不會進到騎樓來,偶爾靠近,小黑狗湊上前去,野狗們並不太搭理,左右張望,一會兒後世故地漫步離去。倒是家犬,通常表現得相當躁急,一日一次的放封呢,暈陶陶地想找同類戲耍,這時主人可緊張了,呼喚、叱責、勒緊項圈,也有過家犬急不可待騎到小黑狗背上去,主人彎腰將寵物抱進懷裡,情急之下一腳踹開小黑狗。這時候,我的心是向著牠的。
出門遛狗的男人女人,有些會隨身帶一瓶水、幾張廣告紙,幫忙收拾寵物的排遺。但是啊,狗在騎樓尿了,在停車場尿了,在水泥地上尿了,他們倒點水,沖淡了卻未沖走,反倒擴大尿漬範圍。
我習慣於睡前散步,一小時、兩小時,或者更久,但這一年來,不再那麼熱衷了。路有兩頭,一頭指向交通衢道,我走的是另一頭──短短的街市,鹽酥雞攤、滷味攤、豆漿店、便利商店,夜未央;繼續走,是密布的高樓公寓(怎麼有這麼多人啊?),總有些不眠的窗口發出熒白燈光;再往前是山坡與隧道,這就偏僻了,折返。全程兩三刻鐘,即使夜色掩護下,仍難忽視一路上的髒與亂。無所不在的菸蒂、檳榔渣,鼓脹著風於路面刷刷作響的塑膠袋,讓車子輾過而汁液四濺的鋁箔包,衛生紙、菸盒、飲料罐、吸管、紙片……大氣沉滯的夜裡,空氣中飄忽著一股溲味;我也曾誤踩狗屎,在提醒遛狗者要隨手清掉狗大便的標示牌附近。
有一種郊區像水果攤上形狀扭曲、花色紊亂、氣味儉薄,或有了鬱積、傷口與腐壞的那一些果實,實際上可能很可口呢(也可能不),但賣相就是不佳。資金流向是最敏感的,在房價春暖花開那些年,這個區塊漲得最遲(而幅度仍逾百分之五十),當開始沒人看好時,它又率先出現於媒體報導的進行盤整的名單上(雖也還只是調降百分之五以內)。我其實滿喜歡這個郊區遲緩、不與時代競奔的性格,當然──不包括它的髒亂。
除了散步,睡前還常到社區一樓便利商店讀書。在借來的空間、有限的時間裡,讀起書來格外專心。太常發生了──許願一般,東廂發了什麼,西廂便近相呼應:就在小花犀角盛開那陣子,我讀的是史蒂芬.貝利的《醜:萬物的美學》。書上提到,2009年(也不過就幾年前),英國皇家園藝學會會員票選全世界最醜植物,這個類似選拔「世界第一醜狗」,帶著獵奇、嘉年華或馬戲團歡樂氣氛的活動,最後由又名「屍花」的「泰坦魔芋」拔得頭籌,同時有一批挑戰了我們對花朵的刻板印象的植物上榜,貝利說:「這一群氣味難聞、造形怪異、挑釁刺眼、毫不討喜、糟糕無用的醜陋植物,任何公正持平的調查都會同意,姑且不論其相對價值,自然確實能夠提供給我們心神不寧的物質。」
偏偏我偏心植物,採取道德中立而略朝植物傾斜的立場,堅持植物的醜並非真的醜,那是它的本然面目,就好比不能說黑人的黑皮膚是醜的(信口「那三十三棵樹真醜」的人才真的是醜)。更何況大自然從不浪費氣力,可以高達九英呎、總被比擬為陽具的泰坦魔芋的巨刺,其實更像煙囪──在蘇門答臘,每三年只開一朵花的泰坦魔芋,離它最近的一朵多半在數英哩之外,為了招惹隧蜂前來授粉,巨刺彷彿煙囪,盡可能地將氣味發散出去。
髒亂並非美的相對面
然而,我願多費唇舌為屍花與「我的」小花犀角爭辯,在小黑狗身上看出牠純良、長保赤子之心的一面,卻不願為這個郊區的髒亂找藉口,找不到理由將這些垃圾由物理層面的醜轉化為美學意象上的醜。即連垃圾也該有它的歸宿,那裡是垃圾桶、掩埋場與焚化爐。流落街頭的垃圾,它死過兩回──自它所擔負的任務退下陣來,是第一回的死亡,既是有尊嚴的退場,也是化名「垃圾」初登場;當它無法得其所哉,淪入中陰進退不得,終至於一身殘破,這是第二回的死亡,更接近於被糟蹋與凌遲。流離失所的這些垃圾啊,是垃圾界的孤魂野鬼。
史蒂芬.貝利回溯到《聖經》時代,指出〈對觀福音〉中十一度提及的「焦熱煉獄」,那個將孩童獻祭給摩洛神,被稱為地獄門廳的地方,是位於耶路撒冷南方的欣嫩子谷,這裡並非「真的」地獄,而是個垃圾堆,「貯積著死去的動物、罪犯的屍體和無用的廢棄物」,詩人彌爾頓說:「闇黑的焦熱煉獄,亦即某種形式的地獄。」這世上總有別具隻眼的人,他們能自地獄般的垃圾堆裡發展出「垃圾學」,「以考古學家解讀陶瓷碎片和燧石箭頭時所採用的傳統方法,來解讀牛奶的紙盒」,甚至建立了這門學科的方法論,貝利說:「無須分析,證據已不容推翻地表明結論:最好加強垃圾檢驗,並維持適度有益健康的公共衛生水準。」這是稍具常識的人都可以得出的說法,學者們拐彎抹角地做研究,幸好結論並不違背常識。
我們卻不能不體認到,有些人困於經濟活動,他們是無暇顧及甚至只是環境的潔淨與否,亞汀說:「這無關貧窮,貧窮以前就存在了,就算只剩三顆橄欖,也可以擺盤擺得美美的。」這種居高臨下的菁英口吻,我是沒辦法認同的。我來自一個填身家調查時總要寫上「小康」而實際上貧窮的家庭,見識了手頭窘迫如何地消磨人的志氣,讓人卑微、讓人低賤,讓負擔生計的人不知理想與夢想為何物,遑論美。但也正因如此,一點都幫不上忙的童年的我,把希望寄託於遠方、想像於未來。
但,同時我又贊同亞汀。亞汀是土耳其名導努瑞.貝齊.錫蘭獲坎城影展金棕櫚獎的電影,《冬日甦醒》(Winter Sleep)裡的人物,一個退休舞台劇演員,與姊姊一同接掌父親遺下的旅館,他寫作以自娛,在地方小報有個專欄,寫些「安那托利亞醜陋、美感喪失」之類的文章(姊姊奈霞潑他冷水,「你是一個演員,寫你知道的事就好」、「業餘者跟專家,兩者之間的觀點總是會有很大的不同」),亞汀看不慣房客的院子裡堆滿廢棄家具、雜草蔓生(老友蘇維規勸他,「活得有彈性一點,別太愛批評他人,接受事情原本的模樣」)。我的心中同時住著亞汀、奈霞與蘇維:一個嫉俗的、一頭熱的寫作者,一個對自己冷言冷語、把自己當成客體解剖的挑剔者,一個切磋自己的稜角試著與世界和諧共處的妥協者。而在「台北郊區醜陋、美感喪失」這個主題上,亞汀略占上風。
這多半要「歸咎」於我的偏執(我有一張小學同學合影,整齊畫一隊伍裡,獨獨有一名同學的一片白襯衫沒紮進褲子裡,我看了又看,實在隱忍不住,終於拿出水性彩色筆將那截刺目的白襯衫塗成藍短褲的藍。嗯,這樣順眼多了。我要為因我的官能症而被擦傷的人,說聲抱歉),更可能因為垃圾總引起人們本能上的嫌惡,但我可以直言曾經是世界第一高樓的台北一○一媚俗、空洞,卻要經過一連串辨證,才能將郊區的髒亂歸於醜陋一部分。這自然是因為,寫作者的筆是要刺向社經地位更高的既得利益者,而非住在簡陋屋宅裡的郊區居民。
寫作者擅長乘著詩意與想像力的熱氣球,掙脫地心引力束縛;然而,踩到狗屎了,仍要乖乖用水洗去。消滅垃圾甚至不是為了要消滅與美相對的醜,而首要是為了公共衛生;誰能為太陽申請專利?誰又能為清風明月申請專利?潔淨也一樣,它不該是都市黃金地段或房仲口中的蛋黃區的專屬,這個不為資本家所青睞的郊區小城,同樣也值得擁有。●
自由副刊2015.09.16
下一篇:【文友新作】夏日露台 ─ 許婉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