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14 10:29:20阿盛

【文友新作】陪母親踅後街 ─ 黃春美










圖/吳孟芸

母親在羅莊出生,六個月後外祖母病逝,當時,家住仁和里的舅公和妗婆久婚未孕,母親順理成章成為他們的女兒。後來,妗婆生了一男一女,直到母親七歲,妗婆身逝,舅公也染病,她的弟弟妹妹先後送人領養,她才又回羅莊老家。

母親極少主動談起每個階段的生活,特別是孩童時期,我一次次探問,得以一回回書寫,卻從未踏訪她童年時期的居住地。一天,我問母親,想不想去踅後街,看看你小時候住的地方。母親笑說,那地方有什麼好踅。

過去,仁和里公娼館私娼寮酒家茶樓林立,只敢遠觀,如今,繁華落盡,也未曾親臨,網路上搜尋地圖後,周末下午,我挽著母親的臂彎進康樂巷。康樂巷很長,其中又連接兩條民族路分支出來的小巷。來到叉路口,我們隨興右轉第一條小巷。不到十公尺,鎮安宮在右,對面是「百合花妓女戶」。母親駐足廟前,雙手合十,虔誠膜拜,我獵奇心起,轉身望向巷子前方,實則以餘光觀看妓女戶內情景。橫在屋簷下的招牌老舊,店名旁襯有櫻桃小口柳眉細眼的美女圖。屋內光線昏暗,兩名女人,風華皆去,她們並坐,靠窗抽菸,斜出的半邊臉,掩映在縷縷輕飄的白色煙霧裡。

母女繼續前行,巷內闃無人聲,一旁電線桿上,有紅色大字「信耶穌得永生」。路上常見的標語,此刻像火柴劃過,教人怔了一下。抵巷口,我問母親,舅公家在哪,她說日新戲院旁,城隍廟側街對面巷子。母親說的巷子在另一端,靠近公園,早期一樣燈紅酒綠,繁華熱鬧。

過街,街上店家林立,人車熙來攘往,與巷內風景形成極端對比。進入另一條斜巷,右邊一座連棟破舊樓房,牆壁油漆斑駁,「味珍香酒家」五個紅色大字迎著明亮的日光,頓顯耀眼,教我想起〈夜上海〉中段歌詞「酒不醉人 人自醉 胡天胡地 蹉跎了青春 曉色朦朧 倦眼惺忪 大家歸去 心靈兒隨著 轉動的車輪」。

「味珍香酒家」在羅東頗富盛名,不知何時,「大家歸去」。再看,屋簷上的雜草高高低低,由右到左一字鋪排。窗戶全護上三夾板,有幾塊木片隨風翻掀,更添荒涼。一樓特加的鐵欄杆,大半鏽蝕,廣告紙塞滿鐵捲門門孔,地上的紙張,因日曬雨淋發黃破爛。側牆屋簷長出兩棵高出屋頂的瘦樹。我正陷入觥籌交錯,歌舞昇平的想像時,母親忽然說她小時候都走這條巷子上學,很近,上街,再過南門河橋就到學校了。

光陰流轉,母親從七歲的小女生變成八十歲的老婦,如今,我正和她一起走在當年那個小女生上下學的小巷。時間相隔遙遠,這塊土地上,世世代代許許多多條大小路,與我相關不相關的人來回走過,然而,這一刻,一種奇妙的感動突然湧上,我真真實實感覺到我與母親的兩條時間線軸緊緊重疊在一起。

我把母親的臂攬得更緊了。像久別重逢。

與母親就讀同一所小學,學校後門與「男人天堂」僅南門河一水之隔,她的話,驀地在我腦海裡引出許多迷眩的光影。

那時,南門河畔綠柳低垂,對岸是東雲閣大酒家,每天霓虹燈閃閃爍爍,尋芳客進進出出。一旁的康樂巷茶室酒家一間挨著一間,小學同學就住在「黑美人大酒家」,有時騎腳踏車經過,好奇,故意放慢速度,或駐足巷口西藥房外,放眼望去,酒女與恩客打情罵俏,喧譁嬉鬧,猥褻之感油然而生。南門河還舉辦過龍舟賽,酒樓茶室工作者組隊參賽,如今,河不見了,對岸酒家早已消失,康樂巷內幾無人煙,近乎死寂,卻彷彿猶聞當年酒女們高跟鞋的叩叩踏響。

路過社區發展協會,我心想,連半個孩子奔跑的身影也沒有,整條巷子都睡著了?巷窄狹長,我們來到巷仔底,母親抬頭望著一排老舊的三樓水泥屋,說這裡以前全是低矮房舍,她舅舅家就在這裡,第二間,隨即談起我的二姨和三姨曾經一起來這兒接她回羅莊玩的往事。

我問母親,住家附近那麼多特種營業,當時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嗎?她認為當時年紀小,半懂不懂,沒想那麼多。

我打趣笑問,如果當時留在舅公家,這裡長巷短巷到處紅燈區,任你流落,說不定成了紅牌,如果又遇到不錯的恩客,說不定命運來個大轉彎喔。沒等我說完,母親已笑了又笑,她答,好命歹命天注定,何況,我那麼醜,沒人要,還會把客人嚇跑。「醜?怎會,人家都說我像妳,妳以前的照片臉蛋圓圓的,身材豐腴,看來肥軟肥軟的,男人最愛這款了,當不成名妓,當老鴇錢賺多多也不錯呀。」母親又被我逗得一陣顫笑。

我明白母親把醜完全定義在她的一隻眼睛上。七歲那年,母親在舅公家門口削竹枝,男童玩耍追逐,從後頭撞上,竹枝插進她眼睛,從此左眼失明。

母親眼傷後,妗婆舅公相繼病逝,她回羅莊時,外祖父也早已離開小鎮,在外另組家庭。外曾祖母原本一人扛起照顧五個孫子的重擔,母親的突然加入,又因眼睛不時疼痛哭鬧,成了外曾祖母的一大負擔。回到原生家庭,母親覺得自己像養女,變得膽小怯弱,凡事畏縮,動不動被罵挨打,加上夜晚常尿床,更惹得外曾祖母討厭。

母親仰頭環顧四周,我聊起曾經聊過的許多如果。如果,外祖母當年沒死;如果,外祖父把她帶在身邊;如果,舅公妗婆沒染病……母親仍是淡然一笑,說,前世罪愆,都是命啦。

外祖父是小學校長,而母親求學過程中,一些需求,都不敢提出,常因沒鉛筆沒簿子沒按時繳學費遭老師處罰。同樣失去母親,阿姨舅舅們,求學順遂,後來大都任職老師,母親國小畢業後卻留在家裡幫忙雜務,直到嫁人。母親從未為自己的人生提問,反倒是我,對人世的不公,命途的橫逆,心存太多的「如果」,直到外祖父臨終親口對母親道歉,我才釋懷。

仁和里街巷橫斜交錯,腦子裡的羅盤遂逐漸錯亂,這回是母親領著我往另一條巷子去。

三兩家沒有招牌的私娼寮,氛圍不同於民宅,很容易辨出。以為會遇到尋芳客,但又見一根「耶穌快再來」電線桿。從康樂巷起始,穿過長巷短巷,只見野貓三兩隻匍匐曬太陽或閒晃覓食。轉彎處,房門楹寫著「佛光普照」,隔壁則是「松月屋」,一名女人坐在店門口的矮板凳上滑手機,她韶華已逝,長年菸熏的臉孔蠟黃粗糙,顏色塗抹敷衍,紋過眉,眉形顯然過時,原本寥落的巷景,更顯寥落。

我認真凝望一景一物,想要掠捕些母親七歲以前生活的影像,但母親的記憶殘缺,我找不到一棵老樹、一個水井、一個老店鋪來幫她喚回一些舊事。

不知不覺,踱回康樂巷,秋日的天空特別高,灰中透藍,煞是好看。母親的一頭白髮隨風輕翻,我拉著她的手,往麵攤子走去。

這一天說是陪母親,但其實是母親陪我。

聯合副刊2015.0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