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書的地方應該就在一里之內，五樓頂加蓋。電話中是一個年輕女孩，希望我白天來收書。太近了，就算沒幫手、爬五層樓梯，但沒有安全顧慮，我都決定在上班之前跑這一趟。

巷道不寬，車位難尋，勉強地停在收書地址的一樓大門，如果有人回來就得馬上移車。爾後我遇到類似的情況通常都是這樣，留電話、動作快，像送貨員一樣的靈活行事。

女孩非常客氣，長相亦十分秀氣，我像男生一樣，都喜歡好看的女生，以至於爬上五層樓樓梯，也不覺得氣喘吁吁。

走進女孩的房間，才發現屋內陳設非常簡單。臨著市場的老舊公寓，加上頂樓加蓋的租屋品質，實在稱不上好。我總覺得對這樣一個愛讀書又漂亮的女孩而言，實在是委屈了。但是台北居，大不易，出門在外，能省則省，我很明白這樣的心情和打算。

小小的房間，放置一排整齊的書。她告訴我，這些書全部都打算賣掉。原因是再過不久，她就要到日本留學了。「啊，去日本留學啊。」剛剛那一點點小惋惜，彷彿這一刻都明白了，因為要出國念書，所以一切都要省，雖然住在頂樓加蓋，但是附近是市場，生活也算便利。

不是念文學，而是讀商。工作了兩三年，大概是存了點錢，終於可以出國看看了。

一時之間，女孩的種種背景觸動了我，像是看到年輕時的自己。包括她長相清秀，第一眼就讓人喜歡（笑）；其次，我也曾住在老公寓的頂樓加蓋，那是在我讀輔大的第一年，而那時我更窮，還與同學同擠一間房。更相似的是，我也是在工作兩三年後，出國留學，改讀較熱門的傳播科系，多少是為了看看世界，並希望往後能有更好的將來。特別是當我看到她的書時，那種相似感覺更為強烈。

女孩的書，以我目前的閱讀標準，其實稱不上「文青」，沒有太冷僻的書籍，主要各種暢銷及叫好的書籍，像是《從A到A+》、《暮光之城》中英文版本、《紅樓夢》與張愛玲小說，大多是翻譯小說、暢銷的商業書籍，少數的華文作品中，有幾本她所珍視的詩集。我的大學時代和出社會的頭幾年，會買的書大概也是這些：主流品味，書不多也不少，但撐得起自己的小世界了。差別在高中時我編校刊，還算「文藝少女」，所以文學書要多了許多。

她特別拿起兩本席慕蓉的詩集《七里香》和《無怨的青春》，翻開內頁給我看。原來上面有作者簽名啊。她說：因為喜歡席慕蓉的詩，詩集出精裝版時，她特別跑去誠品的新書發表會讓作者簽名。她知道簽名書的價錢會好一點，問我可以算多一點錢嗎？

我不好告訴她，席慕蓉的詩集銷量較大，不算珍貴。但是有了簽名確實不一樣，價錢應該會好很多而且好賣很多。只是給多少才算合理？還是新手的我，有小小的為難。我想了一想，有了兩全的辦法，告訴她：「我可以用高一點的價錢買妳其中一本簽名本，妳自己選，把比較喜歡的留著，也許帶去日本吧。既然妳這麼喜歡她的詩，就不要全賣了，多不了太多錢的，而這樣妳身邊多少還有幾本台灣帶去的書。」她點點頭，我記得她留下了《七里香》。

末了結算金額，我問她價錢滿意嗎？她又點點頭，甚至老實告訴我：「比我之前自己拿去二手書店賣的價錢好呢。」我聽了很安心，至少幫她加減籌了點旅費。而且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的態度誠懇，所以她願意那麼老實告訴我，我出的價錢比別人好。其實，站在一個做生意新手的立場，我希望我收書的錢不要低於市場行情，希望口碑快點傳開，才能快點幫我補齊書架。

總共兩三箱書，女孩也幫我拿一箱下樓，從五樓頂下來，並沒有想像的辛苦。此時正巧樓下的屋主回來，我趕緊移車，剩下的一點書，就有勞女孩上樓幫我拿了。待她下樓時，又見她拿了幾張很不錯的CD下來，像是The Phantom Of The Opera、Cat。我已經忘記是隨便算錢，還是她乾脆送我其中一兩張。

我問她：「這些很好，怎不留？」她笑笑說不要緊，這些網路上都有。

年輕時的我比較惜物，這樣的CD和書，我通常是捨不得賣的。當年留學時，我的書多數放在家中，一些隨著我飄洋過海。現在回想那些過去總捨不得的書，真的很好嗎？好像普普通通，但總覺得一些情感記憶，有一部分必須留在身邊。

我似乎是對這個女孩特別好，除了她長得討人喜歡，我也還在新手的摸索階段之外，還有一個觸動我的原因：她要去日本。2011年八月底，距離日本三一一地震還不滿半年。而日本也有我重視的友人，只是我無法遠渡重洋。我想像她是一隻信鴿，或者就是我的分身，可以代替我，彌補一些過往。

開車回店的路途中，我一直想著她的臉，想像她此去的生活，在災難之後，她會看到什麼？感受什麼？得到什麼？但願此去亦是完成無怨的青春，是一棵開花的樹，我祝福她平安順利，幾年後回國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或嫁一個好人，在人生最美麗的時刻，遇見最適合的人，不必在佛前求上五百年。

回店之後，我看了一下《七里香》和《無怨的青春》的出版日期，兩本都是2000年三月出版的，距離台灣九二一地震，竟也是差不多快半年。人生總有那麼多難以言傳的巧合，就在瞬間擦身而過。而2000年，這女孩大概幾歲？或許是高中，甚至是國中吧？這樣的年紀，願意跑去誠品買本詩集讓作者簽名，確實也是一種癡迷了。但願我勸她留下一本簽名書的決定是對的，不管多少年後，總還有一點年輕的物件可以回味。

而我買走的《無怨的青春》也不負所望，因為簽名的關係，很短的時間就遇上了買家，離開了我的書店。

聯合報2015.07.28

畫作 / 顏水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