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變臉蟹 ─ 薛好薰
水流不強的海中,一塊小小礁石突然動了起來,左右搖晃,緩緩挪移,仔細一看,才發現石下露出幾個尖肢,二隻眼睛像高舉的小小潛望鏡,神經質地四處轉動偵察。原來是裝飾蟹,牠偽裝的功夫堪稱一流。
起初,在書上看到裝飾蟹的名稱,以為這種螃蟹也像愛美的女子一樣,出門前努力擦脂抹粉打扮自己,連走在路上都彷彿是在伸展台上搖曳生姿的模特兒,顧盼自得,希望路人的眼光全聚焦在自己身上。後來才知道,裝飾蟹最不可能做的事便是暴露自己,引人注目,因為暴露自己,等同於把自己裝盛在餐盤,送上迴轉壽司的運輸帶,四周環伺的是飢餓的饕客,瞪著紅眼準備伸手搶食這盤珍饈。所以,牠的裝飾反而是為了隱形,讓牠不必老是藏身洞穴,爭取一點行動的自由,總歸一句:裝飾只為了活命。
所以,與其說這些螃蟹裝飾自己,不如說是換裝易容,為了躲避殺手的捕獵,極力掩藏自己的存在,甚至有些刻意得過度,任何可以找到的東西都是牠的飾品,用利螯剪下一塊海綿、水螅、海葵、海鞘、碎貝殼、小石子,甚至人類丟棄的破布、漁網,選擇及剪裁大小適合的飾品,往自己背甲和螯足步足的鉤刺及黏液堆疊,覆蓋得密密麻麻,不露出一塊縫隙。牠空有一身鐵甲,卻無法抵擋掠食者的尖牙,必須借助其他刺絲胞動物如水螅的毒棘來嚇阻掠食者,而且得隨時更換裝扮,每到一處,便就地取材,隨時變裝,務必與環境融為一體。有時還唯恐隱匿得不徹底,身上會多裹了一層海沙,乍看已經不像礁石,而像是沈積海底的一團垃圾。
看這隻蹣跚移動的裝飾蟹,那模樣令人想起電影裡的流浪漢,全身上下披掛各色不成套的衣物,因為久未清洗而顯得灰敗黯淡。這樣裝扮之後,即使走在最熱鬧的街頭,便像穿上隱形衣似的,人們的視線自動穿透他們,定定地落在前方,彷彿有誰急切召喚,或者有非看清不可的事物,而無暇顧及他。裝飾蟹打扮自己的目的即在此,最好天敵不會看見牠、發現牠,就把牠當成海底一塊尋常的礁岩、難吃的海綿或者有毒的海藻……,只要不把牠當成可口的海鮮即可。
這樣畏縮膽怯的蟹,讓我難以和流傳已久的神話產生聯想。傳說中,海龍王擁有眾多蝦兵蟹將,比起其他水族,螃蟹多了八足、利螯及堅固戰甲,理所當然較具有戰鬥力,而眼前的裝飾蟹,牠那一層甲殼宛如假殼,只是個道具,根本無法防禦烏賊、章魚或其他大型魚類。牠們甚至連擬態的能力也比瓷蟹、紅毛猩猩蟹遜色,身上的花紋無法肖似海葵或珊瑚,讓牠們安穩地躲藏其中。也許因為牠們也不樂意定居在一地,喜歡四處遊逛,既然無法像章魚那樣迅速改變體色融入周遭環境,只好利用換裝方式來掩飾,以搽灰抹土的裝扮換得游行海底的自在。
這些背上的裝飾品有時候不僅僅是防盜作用而已,有的螃蟹會另外將海藻披在身上,等於背了塊行動菜田,可以隨時摘取生菜來吃,令人不得不佩服這些生物的巧思。另有一種鈍額曲毛蟹,因為身上的鉤棘頗像魔鬼氈,除了用來黏附裝飾的東西之外,也會有小蝦因為不察,以為只是塊普通礁石而暫時停歇,便被黏住,難以掙脫,對這自己送上門的食物,鈍額曲毛蟹豈有放過之理?便趁機將小蝦從背上抖落下來,再撿拾來吃。有時,美麗所可能隱藏的陷阱比較容易提防,而裝飾蟹看似極無我、極平凡,甚至極盡醜陋的裝扮,實在容易令人誤以為一點也無害,只是,在動物的世界中,避敵與獵食往往並行,裝飾蟹在逃過被捕獵之後,還要藉此反過來變身為獵食者,這也許是委屈求生中所附加的福利吧。
在民間,習慣以螃蟹作為富甲天下、八方招財、披堅執銳橫行無阻、高中科甲……的象徵,甚至取「荷」花與螃「蟹」的諧音來作畫、雕刻,希求一片和諧,對牠極盡推崇。而《紅樓夢》中薛寶釵的詠螃蟹詩卻逆向思考,詩文:「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雖是借題發揮,也狠狠將螃蟹諷刺一番,在這判若雲泥的極端評價中,我想,裝飾蟹應該是不在此列的,牠並不那麼威風凜凜,可以背負人類的毀譽,牠的願望很卑微,不管原先屬於哪一種動物分類,牠都放棄以本來的面貌示人,小心地躲藏在自認為安全的裝飾之下,只求在險惡海洋中有一條生路罷了。
中華副刊2015.07.24
畫作 / 劉啟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