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7-14 09:57:49阿盛

【文友新作】步行歌 ─ 胡也





步行的時候,經常有旋律;有時是耳機裡流動的歌,有時是我心裡的。

獨自漫步,日常片刻會悄悄浮出意識的水面,某人的言語神情,某事的脈絡端倪,即使身邊人事不斷變遷更迭,有些走遠了,甚至已消失不見蹤影,然心裡的追問從未停止,答答答——答答答——疑惑的心海波瀾起伏,心跳的聲波譜成一首三赫茲的圓舞曲,答答答——答答答——獨步中我思索,靜靜捕捉那懸浮在意識流上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有時候僅僅是自然的召喚,我渴望被祂安撫,於是決意出走,走向山徑水邊,在深谷重巒的懷抱裡感覺恬靜平和。漫步湖畔迂迴山行,置身在自然之中,我諦聽蟲鳴鳥叫溪水潺潺,不讓其他聲音來干擾,和周遭的風吹蟬唱比起來,人聲太刻意了,即使是經典的曲目,在天籟面前竟也相形遜色甚至顯得造作。啾啾——一隻野鳥突然從枝頭飛躍,驚破我心頭正不斷湧現的俗事的泡沫,嘎嘎——水鴨不知在何處自顧自玩著翻身落水的遊戲,待我聽聲辨位一轉頭,湖面徒留漣漪淺淺,滴瀝滴瀝—— 雨水悄悄敲打帽沿葉片,一點一點落在石塊泥土上,濺汙我腳下褲管撩撥平靜水面,態勢愈來愈猖狂,嘩啦嘩啦——風吹樹葉沙沙沙——沉穩安寧如睡前拍撫的手,溫柔爬梳心底的紋路,終於使我得到清明。

與其走大路,我更喜歡旋進小巷弄感受生活的氣味。

曝晒在陽台上的花被單。經過某扇窗前傳來巴哈小步舞曲的琴音。一輛汽車引擎蓋上晾著一落落似乎是泡過水發黃的記事本,那敞開的扉頁上密密麻麻書寫著文字啊,這樣大刺刺地攤開在太陽底下的又是誰的生活、誰的心事?牆頭外紅豔豔的使君子盛開,下周路過再見時便氣息奄奄地萎謝了。有人在家門前穿背心短褲洗車,大門虛掩,門縫裡晃動的光影誘引我好奇窺探。一座藏身在豪宅裡的宮廟,工作人員穿著寶藍色制服,每回經過都聞見濃烈嗆鼻的燃香氣味,兩名信眾在宮廟外抽菸說話,隨聲調上下焦慮抖動的嘴角和小腿,我不禁感到疑惑,親近神明也無法解決的苦痛啊,是否仰賴尼古丁才能燒盡。還有被圈在院子裡突然朝路過的我一陣狂吠的笨狗,經常嚇得我全身打哆嗦。

這些鑲嵌在巷弄裡的風景,往往就像途經轉角撲鼻而來的一陣桂花香味,常常使我感覺到生的喜悅,彌補某種缺憾似的,賜予我力量。

這幾年我總刻意搭車到離家遙遠的一間戲院看電影,就為了能在電影結束後,走長長的路慢悠悠晃蕩。

整個盆地飄浮著晚餐的香氣,將耳機塞進耳窩,音樂伴隨我遊走在騎樓下或紅磚石板路上,我迫切需要以長長的步行來消化看完電影後那飽脹的思緒。幾句男女主角吐出的台詞,不時呼應著我手機裡正播放的歌曲,方才銀幕上閃現的臉龐,或勾起內心曾經思念的人影。就像與知己對話,耳邊的旋律歌詞與電影意涵共振,隱隱暗合了曲折心事,恍惚中彼端的歌手彷彿穿越了時空,與我深情唱和。

在樂聲中一路經過燈火熒熒的百貨商場,日夜沸騰著尖叫聲與歌聲的小巨蛋,醫美診所的招牌閃動著魔女般的媚笑,小島上潮溼的空氣將一切團團羅織,在匯聚著車潮與人流的大街上夢一樣地行走,我感覺又輕盈又沉重。往往在這時候,我聽創作人自己譜寫親唱的歌,因那歌裡永恆存在著對自我的追尋、靈魂的撫慰與自苦,奮力掙脫生命的困境云云,那刻鏤著衷情與思想的聲音安頓了我,原來我們都是在擁擠的水池裡泅泳的魚,為得著自由,努力尋找不用鰓呼吸的方法。

然而當行走沒有目的地,時間失去了意義,明明小腿肌脹痛,腰背僵硬痠疼,身體乏得不得了,我仍愚妄執意地走走走,莫明所以地,究竟想用自己的雙腳來證明什麼呢?長期缺乏勞動蒼白無力的一雙腿,到底想去哪兒?嚮往到達什麼樣的地方?

望著與我擦肩而過的行人,騎單車的跑步散步的男女,提著公事包看起來剛下班一臉疲憊的上班族,並肩談笑的情侶友朋……忍不住想,只有我一人過著這樣的生活嗎?以這樣緩慢的步伐節奏,執守著心念。耳機裡情感纖細的女歌手用濃濃鼻音箍緊了我的胸口:「沒有人聽見,我正唱著,生命的寂寞。」連鎖餐廳門前的霓虹燈熄滅了,公車站電子顯示板上腥紅的數字提醒乘客末班車已經駛離,辦公大樓一口一口黑漆漆的窗格子開闔著一張張無聲的嘴問我:夜深了,你還不打算回家嗎?

如果我長此以往持續走下去,走至憔悴佝僂垂垂老矣,會不會就走進徐四金的小說裡,變成無人理解的夏先生呢。

人間福報副刊2015.07.14

畫作 / 劉啟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