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5-23 09:36:12阿盛

【文友新作】 好日子 ─ 胡也






我深陷沙發,蜷成一隻慵懶的貓,坐看窗外大面積的草坪樹林讀書胡想。無風,白雲也如如不動。陽光澄澄發亮,調味般澆淋在行人路經的林邊小徑。草坪邊境叢聚的樹林繞成半圈墨綠色圍籬,濃密、陰鬱,如人心事重重;相形之下,土黃淺綠張開了懷抱似的大草坪,可以說是毫無心眼了。

暖氣開了一整夜,白晝housing室內總團團氤氳著一股燥熱。我的衣服正在運轉的機器裡與泡沫激烈翻滾,待洗衣烘衣結束還有一個半小時,我可以好整以暇,所有的動作可以再慢一點。

我直起身體挪一挪手腳腰臀,以相機鏡頭獵捕一隻白色肥壯的鳥,牠斂翅停在窗外石牆邊,一隻尾隨在其後的松鼠轉動著小小腦袋忽左忽右伺機接近。小松鼠觀望大鳥的神情充滿了好奇渴望,牠想交個朋友吧我想。然而大鳥忽地轉身朝天空展翅飛走了,可憐的松鼠忡忡望著牠飛逝的方向,失落的視線隨脖頸不斷抽長延伸,溢出了我的相機鏡頭。放下相機,意外看見窗鏡上自己的身影,臉上依稀有恍惚的表情,像另一隻失落的松鼠。

這個夏天,待在西雅圖長青州立大學的校園裡,晴朗的天氣、廣闊的草原森林,和隨處可見的動植物,使我的心眼貪婪了,生活中對美的需索愈加無度;也像等待著什麼發生,始終亮著饒富興味的凝視,細聽各方捎來的消息。偶爾在森林小徑迷路了,卻撞見小鹿埋頭吃草;吃完早餐跟隨烏鴉草坪上踱步,貪看牠黑亮的羽毛閃現神祕光澤;睡前浣熊來敲門,驚奇注視牠們烏溜溜的眼睛,身體毛絨絨,以前爪捧著櫻桃吃,吃畢還拱手行禮;穿過濃密樹林時任陽光在肩上手臂上親吻跳躍,調皮又親愛,我心底的花,朵朵盛開。

偶爾有高鼻子男孩找我說話,破碎的英語用罄,我全身上下的溝通能力只剩善意的傻笑;陌生語言砌成一道牆,稀微的善意無法持續燃燒初識的熱情與好奇,男孩往往只能搔搔頭莫可奈何地離開。

此刻從housing望出去的視野極佳,藍天白雲綠樹陽光就像拓印在整面落地窗上。草坪中央有教練指導學生們操演足球的基本動作,他們的皮鞋背包衣褲零亂丟在不遠處幾棵樹下,不久前我才在那樹下坐臥發呆,沐浴著日光和暖,看風吹雲湧,錯覺整片天空向我撲近。

烘衣作業結束,將衣服收妥便繞去圖書館看書。上二樓,揀角落裡那張圓桌坐下。我懶懶用眼睛逡巡書頁,安靜無人的角落實在冰涼,常常要加件外套披在肩上,溫潤厚實的大木桌輕易安頓了我的奇思異想,往往就這樣不知不覺睡著。醒來,從我側著的一邊臉仰視狹長書牆延展成深邃路徑,架上的原文書層層堆砌,有一種亙古的寂寞,使我乍醒的胸口感到一陣迷惑與心慌。

一隻鴿子飛來,停在落地窗外陽台上。水泥砌成的陽台積了一片淺淺水窪,形成一面薄鏡,太陽光穿過樹葉枝條落在水面上,投影出斑駁姿影,那地上隨風晃動的朦朧光影,顯得非常多情。那光影上所照見的樹葉也還是鮮綠色的,樹枝縱橫交錯織成褐色紋路,一如實際的相貌,甚至那鴿子脖頸部位羽毛所散發的深紫色澤也能透過水光反射出來,只不過那水上的樹葉樹枝與鴿子,全是對立倒反的姿態,真的就像一面鏡子。

那鴿子像是癡看自己落在水面上的倒影,頭側轉俯視地面,久久不曾移動。牠正在思考那地上的是誰嗎?牠離開自己的巢穴,飛到這陌生的地方,卻看見了自己;周圍移動的風景全成了一面鏡子,讓牠得以照見自己。然而牠此刻看見的是曾經熟悉的自我嗎?(總是笨拙地飛翔,熱切地張望,挫敗了也無能收拾心底的惆悵,在惆悵中繼續熱切地飛翔,笨拙地張望。)還是那鴿子讓水鏡中陌生的異己震懾住了,所以才久久不能動彈?(正一點一點折射出奇異目光的那人發現了什麼呢?他從哪裡來?又要往哪裡去?)我闔上書本,注視著那隻鴿子,將身體收攏進座椅深處,耐心等待牠抬頭。

吃完太甜過鹹的晚餐之後,坐在圖書館前廣場上,是一天中最後的奢侈享受。大腿上攤開一本書;讀書,看人,也觀景。

書上作者正談著旅行的療癒功能,或抬頭,看見兩三個學生仰躺在草坪上聊天,偶或笑聲震天身體扭打成一團,斜陽下金髮棕髮黑髮,抖動青春的光澤。一名老太太牽小孫子,孫子牽小狗漫步,小狗停停走走的,路邊的雜草碎石都要經過牠嗅聞。廣場上大鐘標誌著下午八九點,陽光卻一點不疲倦,溫柔摸上樹梢的臉,多情的手勢一路抹過紅磚路面,拂上我身;夏天夜晚玫瑰色的日光仍晴好透亮,置身這奇異的時空,使我忍不住虔誠感激。彷彿是誰大膽從上帝那裡挪用了一點時間給我,靈魂裡所有苦思未果的追索都可以慢慢來,別著慌,祂會等我;等我發現,然後創造。

一天的時間就要走到盡頭,然而日光還不急著走,我仍捨不得回寢室,接下來要做什麼該怎麼做?就等我翻過兩頁書再說吧。

聯合副刊2015.05.23

畫作 / 陳澄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