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2-12 11:12:53阿盛

【文友新作】 助教T ─ 盛浩偉





T是研究室派給我的專屬助教。很巧地是,開學選好課之後才發現,我一學期裡的所有課都和他相同,而若再加上每周的助教時間——雖然實際上只是聊聊閒話——合計起來,他大概是我在日本的這段時間裡,相處最久的人了。然而,我卻一直苦於無法和他變得更熟稔。上課之前,只有我和他在教室而老師還沒來的時候,或者,下課之後剛好一段路同行的時候,往往都是沉默居多。有時,我覺得尷尬而開啟話題,結果也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講個兩三句,便回歸沉默。助教時間,幾乎都是我發問,他回答;他回答得詳細,但我實際上也沒那麼多問題可問,且一直問問題,彷彿我和他的角色都顛倒過來了。

想讓交情深入,便向他問起輕鬆的問題,平常休閒時做些什麼?常去哪裡玩嗎?喜歡聽什麼歌?讀什麼小說?答案要不是「沒什麼特別」,就是「還好」。向他分享自己的興趣,大多得到「哦哦」的回應;向他分享假日在東京閒晃經驗,換來善意的一聲「嘿——」但分享久了,自己都覺得我不是來這裡念書的嗎?怎麼好像整天吃喝玩樂?

之後覺得好喪氣。有時候人對另一個人毫無興趣,卻因著某些不可抗力之因素非得接觸,大概就會表現得如此吧。T總是那麼一板一眼地,問什麼答什麼,不隱瞞卻也不多講。但問對方問題,其實是希望對方也問自己問題呀。若不是我頂著一副讓人感到難以攀談的樣子,那就是他完全不想更知道關於我的任何事了。而這時,如果又冒昧繼續問下去,就太不識相了。於是,日後遂小心翼翼,想著大概難以更深入,只能保持這樣若有似無的關係。畢竟人與人要建立關係,一個巴掌拍不響,對方無意,自己也該死心。

直到年初,研究室的新年會,與同學老師開酒宴,本以為喝了酒,T大概會活潑些,沒想到他仍是那樣,笑笑地,靜靜地坐在一旁,自己不講些什麼,光聽人家說話。有問題就回答,答完也不多嘴。研究室前輩笑說:T,你真乖呀。T也只是點點頭。那時候,我才意識到,或許對T來說,與他人交際,也是如履薄冰的一件事吧。或許他更苦於攀談,更怕不小心觸怒對方,更怕讓對方留下壞印象。或許,就像是夏目漱石在《心》裡描述的「老師」一樣,在讓他人輕蔑之前,他已經先輕蔑了自己,而那些看似冷淡的舉動,是要警告他人:我並沒有接近的價值。——這樣一想,雖然可能加油添醋、詮釋過頭,心底卻反倒對他起了幾分憐憫,也多少有些釋懷。

而學期就這樣結束了。感覺上過了好久,實際上其實半年不到。最後一堂和T一起上的課,輪到我上台報告。準備的過程如臨大敵,好不容易獨自撐完整堂課,下課的瞬間全身近乎癱軟。老師同學一一離去後,我留下來慢慢收拾報告用的資料,整理教室,關燈。出了門,發現T在門口等著。「盛桑,辛苦了。」他說,「我有一個小小的讀書會,你想參加嗎?」

「好,當然好。」

當然好。我還好想和T說:你知道嗎?這一刻,對孤身在異國的人如我,簡直是值得用一篇文章來紀念的時刻。

人間福報副刊2015.02.12
攝影 / 彭義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