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 窗 ─ 胡也
喜歡面窗。
到餐廳吃飯、去圖書館唸書、坐車搭飛機,在有窗戶的地方,那面框景、那片光影,像分泌出蜜汁的捕蠅草,引誘我這隻傻蟲忘情撲向它。拋下了眼前該做的事,失去所有理性思考的能力,輕易就向感性投降。
透過窗框望出去,像以另一隻更大的眼睛張看世界,所見的風景更懾人,使貪婪的心、眼得到滿足。
苗栗正月裡黃澄澄大塊大塊的油菜花田;南橫大武路段,一轉彎便出現波瀾壯闊的太平洋。過台北民權大橋,遠方美麗華摩天輪綻放華麗美的五色光彩,兩岸路燈倒映在基隆河上,隨風吹水面搖曳著粼粼波光,燈光水光在夜色裡揉成一種霧般迷離的景色,非常縹緲虛幻,有說不出的詩意。
最愛返鄉時車窗外的嘉南平原,平整無垠的綠田地、農舍透天厝,以及優雅飛行的白鷺鷥。陽光打開透亮的天空,觸目所及,大地上幾乎沒有一塊陰影,視野舒展遼闊,心情適意溫暖。風土人情,這片幅員廣袤的土地,長年滋養著南部人的大度胸襟。愈接近南方,心裡的聲音也愈來愈響,在胸口不斷鼓譟,我就要到家了就要到家了。
然而當列車行將進入山洞之前,我總會感到特別緊張,當車廂迅速被吸進黑洞,我慌忙低頭,就怕看見窗鏡上自己變形的臉。漆黑的窗景像一只魔鏡,隱隱照見我心裡的疑慮和害怕。那些反映在墨色窗鏡上凹陷的眼窩、鎖緊的眉頭,與下垂的嘴角,在列車倏地沒入山洞之際注視著我,像一隻躲在暗處的鬼,模糊的輪廓卻透露慘澹心事,每每教我驚心。
某次透過捷運車窗看見一個工地現場,怪手正停在馬路邊上,泥巴地面濕漉漉鋪了幾塊鐵板,一個建築工人閉目臥躺,雙手枕腦後,紅色短T拉高露出一截肚子,看起來像是剛吃完便當小憩一下的樣子。在熙來攘往的信義區街頭,那男人無視於身邊雜沓而過的領帶高跟鞋,那樣自在袒腹、忘我,幾近超然了,像是重新演繹了久遠年代裡那個好女婿的形象,我眼見為憑地領教了書上說的那番風情,在旁人以為的粗魯之中,發現一種迷人的高貴。
想來窗框也是膠卷,顯影了形形色色的人生。
最難忘大學宿舍房裡那一面窗,窗外那棵雨豆樹,五六月時開滿了白色小花,碎落在通往宿舍的小徑上。門禁前我坐在窗邊讀書,看見昏黃路燈映照著雨豆樹下一對對手牽手的情侶,白色碎花瓣落在他們的肩上落在他們的腳邊,男孩女孩們倚著肩說話,我看著那窗,感覺真像看著一幅畫、一部愛情電影。
嚴歌苓小說裡有個受失眠所苦的女子,發現在窗外所見,一盞一盞熄滅的烏黑窗子裡,獨有一扇窗夜夜與她對亮著,她要尋這一個人,想像著所有人都過渡到睡眠的島嶼彼端之後,和她一起被拋棄在島嶼的這一端,擁有相同孤獨與自苦靈魂的另一人。我曾經非常迷戀這一則故事,深夜裡亮著燈的窗戶竟然像一雙眼睛,一雙渴求理解與撫慰的靈魂之窗,它包藏了窗裡人深沉巨大的寂寞,卻要以這樣明亮熱切的光源去召喚,召喚一個靈魂的伴侶。那熱切的渴求打動了我,我漸漸相信,透過窗框,或許真能發現另一個與自己貼近的靈魂,他或許和我一樣,睜開眼睛殷切地想望,在哪一扇正燃燒著光亮的靈魂之窗裡。
於是窗裡窗外都飄浮著我的想望。
我總是伸長脖子不停張望,努力要望出去再望進去,望穿眼前的車輛樓房山脈天空,望到遙遠的彼方,一個存在於未來未知的世界,一個無何有之鄉,具有神祕難以捉摸的意義,隱約與幸福有關;那大概就是在某一扇窗戶裡,看見自己和親愛的人,沙發上或坐或臥,看電視飲食說話翻書睡眠,那麼日常。
中時人間副刊2014.09.23
攝影 / 彭義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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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老師
我慢慢爬我爬爬爬
世界越快,【筆】則慢
胡也29歲了
要勤奮向前
很棒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