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暗淡的騎樓中投幣式兒童搖搖車還唱著：「大象大象你的鼻子怎麼那麼長，媽媽說……」我循聲看過去，坐在搖搖車上的竟是一個中年男子。他碩大的身軀壓坐在顯小的鮮黃色鴨形椅上，用力左右晃動身體，頭也隨之搖晃，閉著眼睛似乎十分自得的樣子，很像一隻甩動著長鼻子的快樂大象。那神情啊，差不離是個坐在地上兩腳蹉擦著地板向阿嬤耍賴的任性小男孩。

他脫下小男孩柔軟的棉衣已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換上又脫掉筆挺的卡其學生服，如今只穿耐磨耐操的牛仔褲，以抵禦粗礫砂糠的現實生活。但他仍然記得曾經，他被人抱上電動搖搖車，如王子般在寶座上搖搖擺擺遊街的輕盈柔軟記憶。

也或者，他只是想嘗試體會一下小兒小女坐上搖搖車的滋味。

我們對男人的期許總是沉重的，目光也是沉重的，更不用說生計壓力的沉重了。路邊的小貨車可能就是他賴以工作的傢伙，每日顛簸向前行，藉著咀嚼檳榔提神。在這將暮時分，騎樓下昏昧的一角，他突然想卸下那麼多的沉重，突然想回味做囝時候的快樂，於是掏出十元硬幣，坐上會唱兒歌的搖搖車，讓身體隨節奏大幅擺動著一去不復返的童趣。

我想，日常中他並沒有多少機會如此放縱自己吧。

我識趣地悄悄走遠，但願沒有驚擾了他沉浸其中的樂趣。

他的喜悅，他的挫折，他的受苦，在搖擺的這一刻想必都得到了釋放與寬解。●

自由副刊2014/09/10

攝影 / 彭義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