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9-08 10:59:23阿盛
【文友新作】少女的眼淚 ─ 胡也
你注意她很久了。
總是單手拄著頭斜睇你，長長的頭髮拂過細白手臂，眼神挾帶怨怒。
一直以為這怨懟衝著你來，每當你站上講台，便隱約可見一團暗影若有似無自遠而近，直掩上她原本無邪的臉，然後少女會突然像被鬼物附身，壓著雙肩弓起背，以貓的目光審視你，斜睨的眼睛裡蓄滿敵意。
幾回目光交會，你漸漸看清了那幽恨，像尋不著肇事者的枉死孤魂，滿街遊走，仇視每一個可能是致命兇手的路人。於是那天你無畏地直視少女的眼睛，從她防衛的眼神裡辨識出張皇，你才發現，她其實非常無助。
是了，後來你一開口關切，她的眼淚再也止不住。
少女具備一名好女孩應有的特質：敏銳心思、自律態度，以及對完美的追求。終日站在力求完美的魔鏡之前，看見的永遠是缺陷，她覺得自己不夠好，永遠好不了。焦慮的野火燒得她心慌失眠，頻頻出入診所，吞下五顏六色的藥丸；也追趕著時間吞下一塊塊單字符號標準答案，然而個人的閱讀速度依舊追不上考試進度。她問你該怎麼辦？激動開闔著粉紅色雙唇，一滴兩滴三滴淚水自臉頰無聲滑落，有些落在白色制服上，淡淡地靜止成灰鴿色斑點，料應還有一些落進我看不見的心底，落得太深，沒有聽見任何回音。
不能讓她失望啊，你想。於是，輪到你使勁開闔著雙唇，吐露自以為鏗鏘有力的語言。
雨絲在兩人身後不斷飄落，形成灰色朦朧的巨大帷幕，為當下艱難的敘述打了底，使這一路不斷辯證、追尋的過程有了徒勞的況味，於是你忽然想起，在時間的長河裡，也曾有一個少女，和老師並肩坐在校園一角。
已解除髮禁的校園裡，你將長髮束成馬尾巴；當其他女孩為模擬考備戰，你躲進圖書館趕一篇不成熟的稿子；不上課的日子，你在樂隊裡吹tenor，上下唇緊抿著吹嘴竹片，壓得唇角痠澀；剩下的時間你都拿來耗在自築的象牙塔裡，發不切實際的夢想。
處在聰明伶俐的花樣少女群中，敬陪末座的成績時時打擊你的自信，雖然和大家一起默默坐在教室裡寫完一張又一張考卷，心裡對未來的想望卻像走廊花台上同學們無心栽植的藤蔓，糾結一氣怎麼也無法茁壯。那時候母親已驗出病兆，晚自習結束夜夜拖踏著腳步回家的你，看見母親頹然坐在沙發上的病容，難以相信他們所說的，那些充滿希望與美好的未來。每每從教室窗口望出去，高雄的天空又總是灰撲撲的，不晴朗。大家都期盼盡早離開那間窄迫的教室，順利走進另一間更寬敞的校園，然而你面對眼前少女們爭相競逐的這場賽事，心神淡漠，竟像個局外人。
你異常安靜，令老師不安。某次月考過後，導師主動把你帶出教室，讓你坐在走廊石椅上，憂心告誡你，曾經有一位女孩，也和你一樣流連在無邊風月裡，迷途忘返，但是她擁有強大的後盾，父母俱是金融業有力人士，當女孩輕盈飛翔不幸墜落，會落在雙親為她張開的安全網中。老師欲點醒你，速速醒來面對現實。漂亮女老師微微皺起眉頭，南台灣白花花的陽光灑在你的黑褶裙上。關於她說的，你明白你感激也覺得抱歉，但是你說不出那些壓抑幽微的心事，只能邊聽老師說話邊掉淚。十七歲，你看不清未來要走的路，眼前一片模糊。
命運巧手安排，你一路走走跌跌，竟走到當年對你善誘諄諄師者的位置，而今換你坐在校園一角，面對另一個落淚少女。你多想對少女說，心煩的時候，就牽同學的手去看一場電影吧！然而早晨的考卷是你發的，分數是你批改的，她必須定時完成一篇由你命題的作文。你想起每回學生們從你手中接過紅筆圈點的考卷，低頭走回座位時黯然的表情；同時你清楚聽見教室裡每一張緊閉的嘴唇都在吶喊：不要再幫我打分數了！你是龐大的電子工廠中一名流水線上作業員，埋頭組裝產品是你唯一該做的事。
原來你已不假思索做了那麼多，而真正能做的卻這樣稀少。
你知道你終究無法為眼前的少女撥開心底的濃霧，只能靜靜聆聽她漲潮般洶湧激盪的迷惑之音，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水。
談話終了，你讓女孩去洗臉。看著她往走廊盡頭一步步走遠，高高束起的馬尾巴隨步履行進左右搖晃，你彷彿又看見了昔日的自己。
人間福報2014/09/08
攝影 / 彭義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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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要努力以赴
29歲.還年輕
老師啊！
龜速努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