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28 11:55:04阿盛

【文友新作】菇事童年 ─ 謝美圓

 






圖/南君
雖然父親已經盡量輕柔的拉上木門,但老舊的門板並不解他怕吵醒家人的心思,依舊發出咿呀的聲響。那是清晨四點多,天將明未明,大地依舊濃霧瀰漫、報曉的雞隻還縮頭沉睡而我還在做夢的時刻,父親要出門採收洋菇的聲音。

不久,天微明,換成備好早餐的母親要出門了,並喚我們起床,叮嚀著:「頭面快洗洗咧,飯吃吃咧,卡緊來逗切。」

切甚麼?當然是切洋菇頭囉,那是我們上學前的苦差事;上學前後都得幫忙農務的歲月,在校上課反而是最輕鬆的事。

五、六○年代,適逢台灣洋菇大量外銷,除了三分農地和三十來坪三合院外再無恆產的父親,決定搭上「洋菇王國」列車,加入「搶錢」行列。

祖輩世代長居於竹山鎮北端的社寮,除了種田還是種田,日日彎腰實作勞作,換取一家子粗飽,從不敢圖甚麼大富大貴;大多數村民都一樣,除了自家農事,也趁空檔外出為人採菸葉、割鹹草、採茶、收成甘蔗、蓋屋……只要能增加收入改善生活的差事,即使得到集集水里鹿谷南投甚至梨山,再遠也去,而如今,多了一個可掙錢的機會,豈可錯失?

種菇 苦與樂參半

然而,洋菇外型、色彩看似簡潔,但從孕育到採收,卻是複雜工程,尤其每屆採收期,每天數以千計的洋菇,沒有一丁點投機空間,再粗暴的漢子也只能耐住性子,老老實實的,一次一顆切去沾土的根莖,這緩慢而拖沓卻得與太陽移動競速的差事,絕非雙親能獨立完成的,因此,我和兄長誰也別想逃,認命地梳洗用餐後拿起一字型削鉛筆刀切了起來,也切出成長後能吃苦耐勞的韌性。

洋菇的產季在秋冬,但前置作業早在夏至前後一期稻作收割時節便得展開;稻草,是蓋菇寮、鋪菇床必備的材料,原本被踩入水稻田當肥料或用來鋪豆畦瓜畦的稻草,轉換角色成了要角。收割剛結束,我們迅即將脫穀的稻稈紮成束,往滿是稻穀頭的田裡一蹭,一束束稻草瞬間「擬人化」,一個個仿若著韓服、會說話的小矮人,在濁水溪是圍牆、藍天是屋簷的大地參加大型聚會,好不熱鬧,我卻私心期盼老天早日將他們曬乾。

有時老天突然變臉,我們的臉色跟著變暗沉。無論是正在寫作業、看布袋戲、玩踢罐子或在大榕樹上打果子仗,都得像消防人員放下一切出勤務,赤著雙腳在田埂飛奔、跳躍,氣喘吁吁地和可能隨時落下的雨滴抗衡,帶受困者逃離火場般,連拖帶拉地將他們堆疊成圓如蒙古包的草垛,保住連日辛勞。

當然,工作並非都是辛苦的,在田野翻滾長大的孩子,做穡不忘享樂,是天性,是本能。不下雨的日子,收攏稻草常摻了一份閒暇,工作頁面多了趣味插圖,增添歡笑層次。有時拽起稻草的瞬間,巧遇從中跳出的青蛙或蟾蜍,頑皮地跺起腳來捉弄,直到對方落荒而逃;或是驅趕停在電線上的大捲尾、查看雜草叢裡的鳥巢是否有張著黃口等食的新生命;有時,忙裡偷閒中偶爾有驚悚的插曲──有一次,我拿起一束束稻草尋找大青蛙,卻見一條大花蛇驚惶失措地爬走,但真正花容失色的是我,引來手足捧腹嘩然,連天都快被震塌了。

陽光是個魔術師,在觀眾還不及看清把戲時大地已添新色,轉換色彩。小矮人們褪去綠裝改著奶茶色衫裙,我們人手一支扁擔,將他們曝衫般穿在扁擔兩端,左肩右肩輪流揹扛、醉漢酩酊地晃搖於田間巷弄,小腦袋難免想著「我哪會這歹命」卻也任汗水滑過鬢邊、沁痛眼角,將他們移往三合院旁的大空地重新堆成高過屋頂的大草垛,靜待時機。

造屋 孩子兵出動

暑熱漫漫,當曬乾的穀粒被風鼓吹整過,被送進農會,農人正想可以喘口氣呢,種菇時節已來到。

種菇,不若種稻。種稻,只要原地鬆土、引水灌溉,便可插入秧苗;種洋菇,卻得無中生有,從為其造屋開始,平地起高樓那般。

我們將草垛解體,手持鑷子絞轉鐵絲,將稻草編成片狀草編,用竹竿在土地上架起骨架,再將草編根上尾下地重疊、固定在牆架上。接著,在層層相隔約二尺高的竹床架上鋪上厚實、足以承載土壤的稻草,為洋菇鋪設成長的溫床。

菇寮成形,但最重要的,得有養分滋養;種洋菇,得遠從外縣市購來紅土壤,以利菌種成長,就像農作要有好收成,得有一片沃土才行。當一輛輛卡車進村來,車斗升起紅土落地,不只我們家手足總動員,而是村裡學齡期的孩子也主動動員;總角交化身工作夥伴,只因村裡不只我家種洋菇,而端土也不只有苦頭吃,是有零用金可賺的。嘴饞卻貧窮的童年,三餐之外,總在午後來到的粉圓冰、枝仔冰或麥芽糖的攤車可比掛著果實的果樹更吸引人,是純樸封閉的生活中最美麗的「外來刺激」。但除非父母願意給錢,想吃可得靠個人本事,才不致流落只能在一旁流涎的下場。然而,除了撿拾破銅爛鐵、捕蝶送交收購站,或趁甘蔗、鹹草收割季節當童工賺幾個銅板,我們大半時候是沒掙錢機會的,因此,一聽到要端土,大夥像螞蟻發現蜜糖,讓端土儼若年節盛事、嘉年華會。

晨曦中、炎陽下,穿著舊汗衫甚至破爛背心的孩子兵們,端著一盆盆鋁製臉盆,卯足勁穿梭來去,在土山與菇寮間留下一條條紅毯,傳承一代代勞動軌跡,無形中體會大地供養的恩情;夕陽西斜,孩子兵們梳洗過後,早抱著銅板香走入夢鄉,因為,隔天還要早起賺錢呢!

我們總是以戶為單位,輪流端土、覆土的工作,就像輪割稻作一般,今天先完成這一家的,明天換完成那一家的;孩子每天穿梭於這個叔叔家或那個阿伯家賺取零用錢,也體會教科書中提到的一根筷子與十根筷子綁在一起的差別;又雖然天天喊「好累啊!」,卻也喜上眉梢的數著一年中最大筆的個人資產,且頻頻互問:「嘿,啊你賺多少錢了?」

成長 如無邊雪地

經過溫度濕度控制及時間的催化,埋藏土裡的千千萬萬小生命,勇敢的破土,成長,茁壯,紅通通的土壤上先似有人惡作劇地撒滿撕裂但仍絲連的白棉絮,接著,數以千萬計的小白點仿若剛進幼稚園、害羞的小娃,急於認識綺麗世界卻又不好意思大肆嚷嚷地躲躲藏藏,但沒幾天,個個不再膽怯,紛紛冒出渾圓白皙的大頭來,昂然挺胸點綴菇寮一片繽紛──有的矮胖,有的瘦高;有的孤傲的獨佇一角,好似孤家寡人,有的呼朋引伴一起成長,就似子孫滿堂;有的像一位父親,護衛著家小,有的又似獨生子女,膩在長輩們的腋窩備受寵愛。有時彎腰探看層層綿延的白色菇海,宛如上頭淋了一層厚厚煉奶的紅豆綿綿冰,也似無邊的雪地,讓人神往,讓人驚嘆。

菇兒長成,可喜可賀,但對我們兄弟姊妹而言,是另一種吃苦歷練的開始。我的小學階段,「切洋菇頭」仿若印在課表裡的每日必修課,也似一隻隻繞轉身旁令人厭極卻揮之不去的蒼蠅,真想拿起拍子猛力一拍,教牠們趴地不起。但話雖如此,即使放假日,即使寒風冷冽,也還是說服自己走入晨霧中,以便父親在太陽赤焰前將洋菇送交集山路上的農會;儘管常常邊工作還邊打著呵欠,但我們不敢喊苦,因為,洋菇種在層層架上,從搭架到採收,每個環節都得「掛在空中」,無法似種田實實的踩在土地上,對四肢健全的人而言已是吃重的事,更何況對父親來說。

父親在我還不懂世事的年紀,一次為人蓋屋的用餐時刻,端著飯碗蹲在工地前的馬路邊囫圇吞,卻被失控突來的車子撞傷,術後右腳萎縮,生命起了轉折,走起路來一跛一跛已相當辛苦,更別說爬高為菇忙碌。

記得有一次,修竹架,父親雙腳跨站欄杆上絞轉著鐵絲,念低年級的我在下方幫忙拉移照明用的線圈,將電線握在掌心抽拉,突地一陣麻刺襲來,大叫一聲隨即倒下;那當下,一個模糊人影瞬即從高處躍下,迅速踢開電線,我眼前的景物才恢復清朗。那是父親奮不顧身的愛,直到年長回想起那個急急跳下的動作對父親而言多麼危險時,還會打寒顫。

洋菇白皙渾圓,看似圓滑的人一般,實則是名符其實的「溫室花朵」,高溫令人不耐,也惹得他們煩躁地鬧起脾氣來,菇帽和菇莖間裂出一條縫隙,就像衫褲脫了線,「內裡」忽隱忽現,或乾脆來個「傘面大開」,教人彷彿面對熟成卻倒伏發了芽的稻毯般無奈;又偏偏,它們仿若嬰兒嬌嫩的臉頰,若在採收或切除根部時,沾染紅土的手不小心捏緊它們,它們便馬上「變臉」,菇頰捺印土紅,身價瞬即像溜滑梯下滑,教人興嘆。

採收 領悟捨與得

但採收,也教我領悟一些事。

有幾次,我將鉛盆掛在竹桿,上身彎進層架間幫忙採收,但沒多久,腰痠背疼,突然覺得在田裡工作顯然幸福多了,累了時,站直身子,手扠腰,近看綠野遠觀山巒疊翠,哪需這般誠惶誠恐,站在原地休息不是,下來休息更不是,加上一室腐質霉味哪比花香草香,更別提那藍天底下翩飛的鳥蝶或清風了,此後插秧割稻、除草採果多了一份心甘情願。

又有時,採收連體的菇身常陷入難題,不知如何取捨藏身眾小菇中的成熟菇,深怕傷了任何一顆小菇,讓一家子辛苦的汗水白流。有一次,我問父親該怎麼辦,父親笑著說:「你就自己看,看要按怎處理。有當時仔,難免有人要犧牲,你毋看著有當時爸爸摘的,邊仔也是連一粒細粒的,沒法度的時,只好按捏。」

雖說家裡是菇農,但印象中鮮少品嚐外形無暇的洋菇,總是吃賣相不佳被打回票、爆開後蕈褶外露的,或是逃過一劫多長一夜、過長的菇莖。洋菇是一家子免於枵腹的恩人,我們樂見他們飄洋過海滿足他人的口腹──在那養不起孩子就可能分養的年代,只要老小能共守一個屋簷歡笑、共圍一張餐桌溫飽,是否嚐到自家生產的完好洋菇,根本微不足道,更何況,母親總能變魔術,將被淘汰的菇身變成可口的美食,讓他們盡展極致價值。平時,她在洋菇中加入紅蘿蔔片和豌豆莢快炒、調味後,繽紛的色彩早教人忘其醜陋,大口地往嘴裡送;農曆年,則多加入切了花、汆燙的花枝及肉片共炒、勾芡,增添濃稠的新年氣氛。

菇事童年,在我年歲漸長的晨昏午後,經常來敲心門;即便至今,只要看到洋菇,仿若喜多郎的音樂總引我跌進高中時的青春歲月般,想起種菇切菇的種種,想起父親正要出門、木門咿呀的舊時光。

─中時人間副刊2014/0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