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18 11:44:52阿盛

【文友新作】流光杯盤 ─ 薛好薰

 圖◎焯兩黃

才回到家,母親就不停地對我抱怨,弟弟把她陸續收藏了幾十年的杯盤丟棄。弟弟在一旁分辯說,那雖然是老東西,卻不是精緻的器皿,再留個幾十年也不可能變成價值連城的古董,只會白白占用空間,沾惹塵汙,就視覺及衛生的考量,還是丟棄來得清爽。

  • 圖◎焯兩黃

    圖◎焯兩黃

弟弟這次下定決心趁著過年好好把老家理一理,他也把自己封箱已久的教科書拿去回收,依他看來,這些杯盤算得了什麼?更何況,母親年紀大了,行動不便,難道年年清洗這些陳年舊物?

據母親說,弟弟為了怕她攔阻,不讓她在一旁監看清掃工作,他整理出一箱箱舊物,擺放在門口,等待傍晚才出現的垃圾車運走,被眼尖的鄰人挑走好些東西。之後,偏偏鄰居又來向母親說,好好的東西丟了可惜,讓母親聽著彷彿被剜去一塊一塊的肉,對我喊痛。

其實丟棄的杯盤大部分是幾十年來購買家電,或者是農會、銀行、百貨公司……的贈品,大小不一、花色各異,是再家常也不過的粗製陶瓷與玻璃器皿,在我們紛紛離家之後,使用率偏低,更別說有機會破損,以便順理成章汰換,平時就堆疊在廚房裡,依母親喜歡大火煎炸炒的烹調習慣,一年下來免不了蒙上油垢,所以她總會把清洗杯盤列為過年前大掃除的重點工作,一一從櫃子裡搬出清洗、晾乾,再重新擺放回去,年復一年,像過年的祭祖和圍爐,成為母親虔誠遵守的儀式之一。

又不知道母親何時開始喜歡添購形狀花色不一的碗盤,也許因為家中經濟漸漸改善,菜市場上羅列齊整又便宜的碗盤總會誘引著她,於是母親便不再克制購買的欲望。我難得回家,每次都會發現杯盤像擁有無性生殖的能力,一生二,二生四……陡地分裂出好幾截,逐漸蔓生,布滿所有的櫥櫃。而那些歷來的贈品,早就被擠軋局促在角落,只有在過年時才像出土古物般被挖掘出來,來一次徹底的清潔、整理、歸檔。

我其實納悶,即使過年全家團圓,也才十幾個人,哪裡需要這麼多餐具?更何況平時只有父母親二人,常用的就那幾碟碗盤,母親所添購的已經超出所需太多,這一落落靜置的杯盤碗,也許就因為提供母親想像許多子孫團聚時的熱鬧喧騰場景,所以讓她一到市場便忍不住帶回?眾多形狀不一,難以堆疊的餐具,彷彿長年孤寂等候時的綺想:純白的大圓盤可以裝大家都愛吃的炸花枝丸,再配上裝胡椒粉的小碟子;橢圓形長盤則用以排列弟弟愛吃的烤烏魚子切片,盤緣再排上一圈青蒜苗裝飾;青花大碗公是用來裝盛海鮮羹的;多邊形的湯碗則裝苦瓜排骨湯、香菇雞湯;而可愛的卡通餐碗可以讓幾個孫子安分坐下來用餐……

我和姊姊從國小開始便接手這一項繁瑣的清洗,多年來,杯盤瓜瓞綿綿,不斷繁衍,每次在過年前的寒凍中,縮著脖子忍受滿手冰涼的清潔劑泡沫,刷洗油垢,有時發現夾藏其中噁心的蟑螂糞便、卵鞘,心中的抱怨也不停湧冒,多希望自己手滑,摔壞幾個七喜杯子、將軍牌電視的碟子以縮短酷刑。我們長大離家後,往往趕不及過年前的大掃除,這工作便又回到母親身上。她從年輕洗到年過七旬,盤子愈洗愈高,近來母親又因為老化而經常跌倒受傷,手腳關節痠疼,對繁重的打掃力有未逮,那放置碗盤的角落遂藏納層層汙垢,直到弟弟終於看不下去,採取行動。

只是這些丟棄的什物中,也有母親五十年前結婚時的嫁妝,那是一組黃綠底色的咖啡杯盤,質地輕薄透光,杯口和握把塗上一層金釉,杯盤底有一個皇冠標誌。的確如弟弟所說的並非精品,經過每年洗洗刷刷,釉色也顯得褪淡。母親把重要的以及不重要的杯盤混在一起,像將珍珠攙和在白石子堆中,教人分不清她對物品的重視程度,依弟弟看法,如果母親真的在乎,早就另外收藏,不會清濁不分,所以他才一併打包丟棄。雖然說得理直氣壯,但他忽略了母親做事一向欠缺條理章法,對家中什物沒有分類整理的習慣。也或許,她的確一視同仁,想把所有的碗盤留到天長地久,壓根沒料到會遭到丟棄。

倒是我,一向習慣這些東西以如此凌亂的方式存在,在二、三年前提前回家幫忙清洗時,突然注意到手中這組沾滿清潔劑泡沫的咖啡杯,記起小時候的某年寒冬,苦皺著臉將杯盤磕碰得乒乒乓乓響時,母親看出我的心意,隨口提起那是她的嫁妝。一句話雖然化解不了我的不情願,卻也不由得小心起來。這組咖啡杯竟比我的年紀還大,經過幾次搬家都還完好,但混在那一堆逐漸堆累的贈品中,實在毫不起眼。

環顧屋內,陪伴著母親進入這複雜大家庭的嫁妝,經過多年來汰舊換新,僅存樟木衣櫥、古老裁縫車、一部織毛衣的機器,和這組咖啡杯。它們曾經陪伴著母親肩負起服侍臥病在床的孀居婆婆、照顧年幼而頑皮刁鑽的小叔們、生養子女的重責,以及和父親撙節開支償還公公所遺留的龐大債務,甚至陪伴她直到子女紛紛就業成家,開枝散葉,只剩她與父親廝守老家,等待逢年過節的家庭團聚。仔細回想,這組隱身角落的咖啡杯,竟默默和其他堅固耐用的嫁妝忠誠地陪她度過大半的人生歲月。

聯想起這種種,突然覺得手中輕盈的咖啡杯,變得莫名地沉重與珍貴,便帶走一組收藏。事後告訴母親,她並未表示什麼,彷彿無關緊要,這次聽說弟弟要整理舊物,原本想再拿一組湊成對的,可惜遲了一步。

其實我從不曾看過母親喝咖啡,連一小杯紅茶都會讓她徹夜輾轉難眠。她說起當年出嫁時,姨婆送了咖啡粉及杯組,母親自己捨不得喝,專拿來沖泡給訪客嘗鮮,當時表哥也嘗了,在五十年後,依舊念念不忘,前陣子還向母親提起,母親卻已經忘記這段陳年往事,只記得彼時咖啡粉用罄,再也沒有餘裕補充。五十多年前被視為珍貴物品而當做陪嫁物,除了提供短暫的時髦豪奢想像,讓新嫁娘嬌羞地雙手捧出,滿足好奇的眾多婆家親友以外,一點也不切實際。正因為不切實際,所以不會像出嫁時掛滿手臂和胸前的金飾一樣,在入門沒幾天之後,就被祖母半商量半脅迫,要求拿出來變賣,維持一個徒具浮華的門面卻生活難以為繼的困窘家族。

我想,母親可惜的也許不是因為暴殄物品,而是那些杯碗盤盛滿了緊咬著牙根蹣跚負重的過往。那農會贈送的盤子是來自於好不容易還完公公的債務,撙節用度,開始有點存款;而在街上家家戶戶都有電視之後,經小孩不斷央求,終於忍痛購買,有木頭拉門的將軍牌電視,廠商也附贈一些杯盤;以及過年時親友眾多,買了一整箱汽水待客,家中小孩卻只能嘴饞地在一旁踅來踅去,眼巴巴看客人仰頭把杯子中冒著冰涼氣泡的飲料喝得精光,那些杯子上就印著「七喜」……

那是弟弟不知情,或不曾記憶的過往。

知道手中擁有是僅存的嫁妝杯子後,我便不敢輕易端出,怕有所閃失,只拿百貨公司贈送的咖啡杯將就使用著。不同於母親,我在求學時代養成以茶和咖啡佐書的習慣,母親在鎮日的辛勤工作之後,晚上撐著疲累的雙眼繼續清洗一家的衣物,洗衣板篤篤篤的揉搓聲、水聲嘩啦啦,而我沖上一杯濃濃咖啡,燈下苦讀。直到現在,睡眠不足的清晨,仍習慣喝杯濃烈的黑咖啡後出門趕赴工作;睏倦的午後,用一杯咖啡撐起即將閉攏的神智之門。我想,母親也許知道,黑咖啡儘管酸、苦、澀,絕對比不上生活的艱辛,也比不上早年她嘗過的那些冷暖人情更令她輾轉難眠。

母親從來沒有倚賴咖啡撐過經年累月的疲累,我疑惑,除了意志,還可以倚靠什麼?也許是,我們姊弟在晚飯後,各自坐到書桌前琅琅讀書的身影,已足以讓她提振精神,夜以繼日操持家務。

面對母親的迭聲抱怨,弟弟逐漸不耐煩,說:「就算現在不丟,以後也要丟啊。」他一向很少參與年終清掃,這次特地耐住性子忍受汙垢,解決多年來眾人不情願面對的工作,自覺貢獻很大。我卻想,自己如果在場,也許和母親一樣心疼。

母親聽了「以後」這兩字,神情有點異樣,時間彷彿在臉上凝結了數秒才解凍,她低下頭說:「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她從來只有幻想過我們的「以後」,一向不願意考慮自己的「以後」。

而我想,「以後」我會警覺一點,積極一點,不要對所有事物習以為常,不再拖延,趕在東西消失之前,幫母親留下一小片過往,也好。●

─自由副刊2014/0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