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04 14:02:44阿盛

【文友新作】塔 ─ 賴鈺婷

 



圖/陳狐狸

過烏溪橋,橋頭守著一棵大榕樹。

那榕樹應有百年歷史了,樹形蓬然,錯雜濃綠的枝椏葉脈層疊擴張,離離蔚蔚,密密盤生為山村地界般的意象。看到榕樹後,轉入山徑,左邊是溪,右邊是山,順著路形幾個彎轉後,就抵達爸媽那裡了。

像一個寂寞的場景。襯底的畫面是灰白的天幕顯影,我常常在出神的時刻想起那棵樹、那條岔出的山路,感受內心安靜幽微的隱匿,飄搖的空無。

一年到頭,四姊妹能相聚的時候不多,有時連清明也不能。思念是孤獨的,說到底也無須期約,各自念想,各自領略,塔裡塔外,父母都在我們心底。

沒有兄弟。父母離世後,我們姊妹頓時沒有了家。一種形而上的,不論婚嫁或未婚嫁,家或娘家,總之是不存在了。尤其過年,舉世團圓之際,那種無所依歸的身世之感,特別強烈。

有幾次,過年前姊妹相約,準備菜餚到塔內祭拜,我們將各色素菜鮮果自塑膠袋倒出,一盤盤擺置好,圍攏桌前,點香祝禱,複習自幼以來,逢年過節敬拜祖先的儀節。

祖先牌位是幾年前請來奉祀在這裡的。觀音之殿,菩薩身邊牆壁櫃位上,統一形制的木牌,銘記鏤刻著我們的根。四叔說,歷代祖先一直到爺爺奶奶這一輩,賴氏其他宗房都有奉祀,獨有你們父母在你們家的祖先牌位裡,你們逢年過節要記得奉祀,不然他們沒人拜,不就也沒得吃?

沒人拜,沒得吃。這如恫嚇的叮嚀,刻畫得多麼具體,我往往不忍心想像,有時不經意想到,不免覺得殘忍。這麼殘忍,竟然是不得不然的狀況。

父親生病 無力陪伴

父母一生對女兒們幾乎沒有任何要求,不願意牽絆或麻煩誰,總是說:你們有事就去忙。處處為女兒著想,即使病重了,不時進出急診、加護病房,還是擔心我們來回探視車程奔波,影響隔日的工作、體力和精神。

他們總說,沒關係,讀書比較重要。車程一趟,回到家裡也沒什麼事,沒空回來,沒關係。

乃至於我考上高中,十五、六歲年紀離家,父母怕我通車耗時費神,花錢讓我在校外租屋。三年後,我到高雄讀大學,四年後,到台北工作。彷彿成長是一段不停練習告別的旅途,離開家,搬遷於甲地和乙地,夢想和現實之間,學習建立生活的秩序與重心。

偶爾回家,極其日常,和雙親守著電視機吃飯,偶爾評論幾句新聞事件。家居生活,尋常平庸,無至關緊要的大事,例行三餐、盥洗、睡眠,對坐屢屢是消磨時間。

在這些岔出的時光裡,我知道父親病了,卻依然故我,在自我的世界裡打轉,也許是那時年紀太小了,絲毫不知道疾病無情無常,終歸會是死神的顯影。我太無知了,不知道死別和生離,差距那麼大。

大學剛畢業,我在台北謀得教職。初生之犢,掏心挖肺力求穩重老成,為了贏得他人的信任與肯定,每天都放盡了氣力。那時,父親病苦到一個極致,我竟也無心力多陪伴、關心他。

真正請假,守在加護病房旁時,他已口不能言,眼睛總睜得大大的,切切望著我和姊姊們。

聚散有時 不容蹉跎

那是我第一次明確意識到時間。埋怨醫院不近人情,每天早午晚各半小時,怎麼夠我們分配著輪流見他、陪他,何況,也許這會是今生最後的半小時了呢?

當時我二十四歲,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脅。無從抵抗,也無處逃避,它襲擊的態勢,猛暴而淒厲,我們慌張惶急、手足失措,卻只能眼睜睜看父親陷入昏迷、不斷失去足以證明活著的一切數據與徵象。

一連串的治喪與哀哭,又回歸平靜時,銷假上班,我回到在台北賃居的小套房,文風不動,繼續工作與生活。母親一個人在台中,過著孤獨抗癌的日子。

我不敢細想,一切究竟是怎麼樣來到眼前的。

父母在哪裡,家就在哪裡。怎麼忽然之間,這座塔竟成了雙親的居處。我想起那些搭乘高鐵往返台北與台中的週末,陪伴病中的母親吃飯、吃藥、看電視。她總心疼搭乘高鐵太貴,花太多錢,卻很高興女兒能回家。我們都是一同歷經了父親死亡之痛的傷者,太過明白生命脆弱,聚散有時,不容蹉跎。

死亡若是人生的必然,那麼就努力在能愛的時候示愛,好好珍重相待,不要留有遺憾。這啟示是父親死時,我才懂的。我總感覺,冥冥中那是他給予妻女最後的禮物。

陪伴母親抗癌,走到生命幽微、失去路形的盡處。她朦朦地進入迷離恍惚的狀態,像睏極了的瞌睡。醫師說,她的血壓正急遽下降,這是昏迷,你們不要升壓劑、強心針與電擊器,這是告別的時候了。

擇定塔位 雙親團圓

雖然不免震驚,我和姊姊都很鎮定,為她換下病服,辦理離院,聯繫後續。我們極有默契地分工,輪流在母親耳畔跟她告別:媽媽,我們很愛妳,謝謝妳對我們的照顧與栽培,請妳放心……。

有時說著,有時聽著。眼淚在眼眶轉,不小心滴下來,便偷偷轉身,趕緊抹去。我們已經學會為了所愛節制。都說親人初死之時是不能哭的,哭了他們要牽戀、掙扎,會不捨、傷心,親人悲痛的淚水會灼傷死者的靈魂,提醒他失去肉體的痛楚。然而,無知的我們在父親臨終時,像孩子一樣失聲痛哭。我們絕不能再讓母親受任何可能的苦了。

事情來了,一件一件,姊妹們要學著分治、討論,備辦主張。我想,我們做得很好,母親應該會感到驕傲。如此這般擇定了這座塔,設想著:將公營納骨堂中的父親遷來,在目光平視可及的高度,讓雙親比鄰相伴。

母親一生儉省,從來不肯多花一塊錢在自己身上。我和姊姊伏跪靈前,苦苦稟明:請媽媽成全女兒的心意,我和姊姊要買塔位給您和爸爸,那裡環境好,空氣流通,我們去探望時,也不會感覺到陰森恐怖的氣息……。

知女莫若母。她不會在乎住的舒適與否,卻擔心我們膽小懼陰。

於巍峨塔上,諸佛菩薩的庇佑裡,我不時念想的父母居所。四姊妹終年散居各地,各自飄盪奔忙。有時,我會默默懷想這一切,行過烏溪橋、大榕樹,一家人在祝禱中團圓的場景。那彷彿也有冥冥的力量,將心裡某處惘惘幽深的洞穴,變幻為一座祝福的塔。而後可以再不動聲色地記取擁有的幸福,努力把握可能的圓滿。

─中時人間副刊2014/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