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時，祖母允我獨自上街買筆；這街，是放學後回家必經，雖然街上有另一間新穎形態的書局，但我早先留意過，「今日書局」裡頭，那排排看似隨意釘的矮木頭書架﹑懸掛門上的橫式扁平木招牌……雖然都讓時光給燻成了深暗褐色，可惟他準備了木製小椅供人客坐。我畏縮地於店旁考慮何時走進去，似乎是導師請班上父母離異的同學站起來後，所感的莫名的自卑在作祟。片刻，終於跨進去，環視後發現聳立的櫃臺上，短白髮的婦人在打盹，最裡處看報紙的阿伯，坐辦公桌，戴老花眼鏡。他瞥了我一眼，我問他買筆，他指指櫃臺，然後說，看書嗎？認得字？我怯懦地點頭，拿了標價八元的自動鉛筆，墊起腳，把錢擱著，便拔腿返去了。然而，這緣分，輕輕的來，亦輕輕的走，輕輕地，卻足以改變一個人﹑一顆心。

　　是日，因考試早放學，我纔暫停於相近的烤雞蛋糕小攤，便聽見，你來你來。我雖慮恐，仍步近，立定後，他親切淺笑著說下課啦，上一次是你吧？不要吃零食，快點回家，有空來看書啊。從此，放學後我會逗留十五分鐘，坐在小椅看童話書。原來阿伯是老闆，自啟我閱書後，他就寡言了，老是看報紙，婦人是他妻，話也少。

　　四年級時，女孩們交換著貼紙。即使只穿著哥哥和堂兄們的舊衣服，我亦無妨，然而我內心深處卻冒微弱音，期盼擁有屬於自己的女生玩意。可我不敢說，家裡僅我一個女孩，開口總被認為找麻煩。這時，死黨送了我一張貼紙，我寶貝的很，妥當夾於課本裡。我念想回送她個什麼。從來沒人曉得，家人也不知，我的欲望令我作過二次……。

　　彼時春初來，我尚穿外套禦涼，佇書架，貌似挑書，然躊躇著「偷」。我了解其中一座的窄邊上，疊掛﹑陳列著各式貼紙；終是走過去，確定無人注意，把心一橫。離開書局時，外套內側的隱形口袋裡，躺著十幾張貼紙。隔日去校，闊氣地送給死黨﹑要好的同學。我驕傲地說：「這是我爸爸從台北買給我的。我還有很多喔！」她們用著羨慕的眼神看待。而我不以為恥。十多天後，手和心癢了，套上外套，我騙祖母說想買雞蛋糕吃，她遞給我十塊錢，疑惑地問：「這樣熱，你怎穿大衣？」我怔了怔，鼻頭冒著汗珠說不熱。

　　我一世人，不能遺忘的，星期六下午兩點鐘。同樣的貼紙前，他改坐櫃檯，瞇瞇眼，彷彿半夢半醒，仍拿著報紙。不論何事，「疏失」無非是自以為簡單﹑自以為容易的下場。在我即將步離之時，被老闆從後方捉住衣領。嚇！他似乎使盡全力，一路將我拖到裡面，纔放開手。他，微僂﹑蹣跚地入桌坐了下來，掌交握，審視著我。我一動也不敢動，想著，如果讓祖母知道，就完了﹑若連祖母也不要我，我還能去哪裡？我又想起祖父曾盯著新聞，點點頭道：「小偷，好逸惡勞者。該關，應該關的。」

　　「碰！」老闆拍桌。對我而言，他練過寒冰掌。「你剛才幹啥了，快點拿出來！」我顫抖，頻說沒有。他說，外套給我。我照做，他接過去之後，迅速抽出一大疊貼紙，丟在桌上。

　　我哭，不停地妄想地上變出一個洞，讓我躲起來。

　　「你為啥偷東西？為啥不學好？為啥想到偷，說，快說！說！」

　　我嚎啕大哭，「噗通」跪下來求饒。但他不理，陸續用各種方式逼迫，一下威脅要報警，一下說要我家的電話號碼，一下說跪求到明天也不會原諒我。然我直直哭，直直求他原諒。

　　老闆娘送來衛生紙，她勸說不要折磨孩子，看樣子她以後不敢那。老闆彷彿心軟，指示我打電話請家人前來領回。

　　我仍然求饒。

　　半晌，他問叫什麼名字？我說出姓，他便打斷追問，外面那間佛寺巷子裡進去右手邊第一間？我更加驚恐了。然老闆取下眼鏡，語調趨緩，說：「我念初中的時候經常去你們家玩呢，你爸排行老幾？」我小聲地說：「老二。」「嗄，那你大伯才是我的初中同學。｜｜你起來罷，去坐著。」「對不起。我以後真的不敢偷東西了……」我低著頭。

　　你爸爸呢？他在台北工作。你媽媽呢？我不知道。

　　老闆問起父母，我頓然覺得好委屈，睜大眼，抬起頭，寄望面前這個變得和藹的阿伯能為我的困惑真正地解答。我告訴他，欺負我的男生，說都沒有見過我爸媽，懷疑我沒有爸爸媽媽，還說我可能是垃圾堆裡撿回來的孤兒，我問奶奶，她說我胡扯，我很想他們，可是他們是不是不愛我，為什麼呢？

　　他頓了頓，說：「孩子，爸爸媽媽忙著工作呀，你千萬不可幻想自己可憐這件事，你只需要專注於學業，好好唸書，他們忙完就會來看你的。還有，天底下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情，偷東西是不好的行為知道嗎？記住以後再怎麼樣也不可以做偷搶拐騙的事情喔。人生靠的是自己。記得努力、認真、做好人﹑長大了謀一份好工作，你想要什麼就會有什麼。別忘記啊。爸爸媽媽怎麼可能不愛你呢，只是大人有大人的事情而已啊。去後面洗把臉，擦乾淨，回家去罷，晚了，你奶奶會擔心啊。」我依從，離開前，老闆娘幫著我穿上外套，並輕柔地順了順我的背。

　　之後我沒臉再去今日書局了，然多年來亦是不敢再作小偷了。

　　前幾年，經過書局，欲探望，卻換人經營，詢問之下，老闆已往生。如今我三十多歲了啊，清清楚楚當初是你提明燈照我心﹑助我修正偏離的軌道，現在說謝謝是太晚了，可這一份恩情──此生此世──感激。

─生命樂活故事徵文
﹝社會組：入選﹞

﹝攝影 / 林育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