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1-20 12:01:10阿盛
【文友新作】雪中情 ─ 劉素霞
下雪了。有人喊。 四周遊人立刻抬頭尋找雪蹤，徐徐緩緩飄下的雪絲極細極稀疏，在向晚藍黑色的天空下，若非特別敏感，特別有心，還真不容易發現。尤其此行首爾，我根本沒有想到，能夠遇上雪。 生長在台灣的我，第一次看到雪是在高中時，參加冬令自強活動的東埔健走，帶隊老師指著遠處高山告訴我們，那山頂的白色是一層雪。頓時隊伍行走的腳步加快許多，希望能夠早點一親雪的芳澤，然而那讓年輕的心悸動不已的高山積雪，卻彷彿跟我們保持等速前進般，永遠無法觸及。遠觀既太過渺茫，腳步就不覺慢了下來。後來看到羼和著草屑泥粉隱身雜草堆中的殘雪，就近在腳邊，立刻俯身觸看，卻發現那簡直就像是誰把吃不完的刨冰任意傾倒在草叢中般。在書中讀到的皚皚白雪一直是聖潔白淨，從沒如此猥瑣汙穢。一時，心中那對雪的悸動，退化成小小的失落。 直到結婚仍無緣親睹白雪的面貌，卻曾聽聞婆婆提及家鄉東北的雪景，她閒閒的說起少女時期在冬天結冰的湖上溜冰是多麼的稀鬆平常的事，小山坡上的滑雪，又是多麼的稱心適意。然而婆婆卻不肯多說。那時她的父母兄弟俱亡，談故鄉太遙遠，也太沉重。也許是她怕放了太多感情之後，那收不住的鄉思會氾濫。婆婆那一閃即逝的憂思，牽引著我。我只能臆想著少女婆婆穿著棉襖圍著圍巾，在溜冰滑雪時兩根長辮子飄揚的情景。雪，遙遠的雪，我替婆婆思念著遠方的雪。 終於，有一年夏天遊歐，在瑞士鐵力士山看到的終年不化的冰雪。我們從山下搭纜車上山，走過蜿蜒的冰窟隧道後極目四望，雪山壯闊巍峨、連綿不絕，它潔白堅硬，儼然化石一般，幾千年來亙古長存，然而，除了遊客，山上不見任何生物，除了亮白與帶著陰影的白，沒有第二種色彩，它少了一種活力，一種生氣，它不屬於人世，縱使我們熱情的召喚，白雪仍只是遊客拍照片的背景罷了，不管我們如何在其上行走坐臥，雪依舊是雪，遊客依舊只是遊客，雪山執拗地不與我們互動，縱有年輕遊客脫光上衣在雪地裡打滾，那固若磐石的堅冰依舊不為所動，我們沒有留下任何雪泥足印。然而，白雪不就該是柔柔細細綿綿軟軟的嗎？春暖時，積雪不就該溶化為水，灌溉大地的嗎？ 此行冬遊首爾，只是想短暫的脫離日常俗務瑣事，跟著同事們去玩。至於要到哪裏，會碰到甚麼，我根本沒做功課，行程表也沒研究，我就只是想要放空地跟著走，壓根沒有任何期望。 同事們紛紛抬頭張望藍黑色的天空，我也伸手接捧，好不容易才見到一絲飄落，卻頓時消溶，在手中化為烏有，那真是雪嗎？那輕輕巧巧飄落的細絲，可真是雪嗎？周遭疑聲四起。即便是雪，若不像柳絮翻飛，至少也得像灑鹽空中吧，這樣百無聊賴的一絲，一絲，渾然顛覆我對下雪的印象。 晚上梳洗完畢，推開窗子，只見窗台上已有淺淺一層霜白覆蓋，伸指一畫，柔細冰冷，果然是雪。遠望街道上，也已覆蓋著一層白，一層白雪！對於雪的悸動使我久久不捨入眠。惦著雪，我在夜裡頻頻起身，推窗探看雪的深度。在我第三次探看的時候，窗台積雪怕不有十幾公分厚了。 我躡手躡腳下樓，與夜雪相會。屋頂窗緣街道路樹，一片雪白，細雪還在飄著，稀稀落落溫溫婉婉的，飄在我的髮上、身上。招牌霓虹已全熄滅，深夜卻亮白如晝，原本應該墨黑的天空竟也呈現幽幽的深藍。我彷彿走進了童話世界，也彷彿走進了婆婆少女時代的冬季故鄉。昨天到處是落葉斷枝枯草的地上，已經鋪上厚厚一層白雪，樹枝以及向風面的樹幹盡皆粉妝玉琢，這時，我一點也不嫌她粉撲得太厚了。不時有陣風吹來，枝上白雪撲簌簌落下，落雪又被陣風粉碎飛揚，一時大雪紛飛，四週陷入霧濛濛雪茫茫之境，打在臉上的雪片，是這麼柔軟清涼，讓我遲遲不捨拂去。在這雪夜，沒有車聲人語，沒有蟲鳴鳥啼，除了風聲，不管飄落的是寂寥的雪絲還是瘋狂的雪片，一一都悄無聲響，一切都在靜默中發生，在靜默中結束。 剛踏出飯店大門時乍見地上厚厚的積雪，綿軟無痕，還沒有任何足跡踩過，我也遲疑著該不該破壞初雪的原貌，終究，我還是擋不住躍躍欲試的念頭。帶著一點興奮，慎重的踩下每一步。再回頭看看那些深深淺淺的足跡，彷彿正在演繹著一則則的故事，冰冷的雪地立刻有了生命般，躍動起來。童話世界裡有了人煙，就不再渺遠。可是，我又有點擔心了，擔心明日誰將會疊上我的足印，他、她、他們凌亂的足痕裡，我將會認不出那一雙才是我的。我的憂鬱才剛開始，不想，在街道另一頭，就發現了別人的足印，足印主人走了一圈，回頭，以致我一開始並未發現，有人比我早一步踏上雪地。想必那人應該與我有共同雅好吧。這麼一來，我的憂鬱不藥而癒了。 踩著鬆軟的雪地，感受著白雪被我的體重擠壓下陷發出的喀喀聲，周遭是這麼安靜，踩踏白雪的聲音清晰可辨，彷彿在跟我說：妳該減肥囉。我失笑地蹲下，掬一捧白雪細看，它是這麼鬆軟綿密、這麼不摻一絲雜質的純白潔淨，我不想去擔憂天亮後這樣的純淨還能維持多久，我只是情不自禁地湊近深吸一口氣，哈出白煙，冷涼的空氣是這般清新，讓人感到冷靜而不致哆索。 我在深夜的異國雪街，獨自感受著，屬於我一人的雪夜。也許，不曾期待反而會碰到更多的驚喜與感動。只是不知下一次再遇飄雪會是何時何地？我上樓推窗，癡望著雪景以及我留下的完整雪印，我將深深地記憶這一刻。 |
─中華副刊2014/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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