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新好書】心裡的小抄 ─ 寫在《大風吹:台灣童年》之後 ─ 王盛弘
一度我以為,這本書寫不出來了。
無非是些說了又說的話—新世紀伊始,三十初度的我辭去工作,安排了英法西一趟不結伴旅行,前後一百天。當我去到柯林頓、希拉蕊用以為他們的女兒命名,有倫敦後花園暱稱的雀兒喜藥草園,目睹了溫室裡一叢菼色西班牙鳳梨高懸枯枝之上,吸收空中水氣便能夠存活,一時我受到感召,宗教般的啟示,憬悟到沒有非得要將根扎在哪裡,從此我是一名地球人了。
此前,著迷於植物的我,以植物作喻比附自己的人生為三個階段:十八歲出門遠行之前,是將根扎在農地,枝枝葉葉向著都市試探伸展;負笈北上,是懷抱母土投奔異鄉;退役後留在台北謀職,則為一顆種籽孤身遠離了母體之後,在哪裡落土便有自信在那裡穩穩地把根扎下。
2002年,我提出「三稜鏡」創作計畫參加台北文學寫作年金的甄選,計畫分成三節,同心圓或剝洋蔥一般地,最外圍是海外行旅,中段是都會心路,核心則為我在竹圍仔度過的童年少年時光。實際執行時我將此計畫擴充為三本書:2006年首先面世的是《慢慢走》,以十一個符號記錄下世紀初那趟自助旅行的見聞與感思;越兩年,2008年交出《關鍵字:台北》有我晃蕩於都會的履痕,情愛與慾望的在場證明。
《關鍵字:台北》全書以〈老房子.最初〉作結,為第三本書的回到最初留下伏筆。但是,那簇垂懸於半空的西班牙鳳梨的意象揮之不去,讓我相信,當時離開故鄉將近二十年了的我,日後只會愈走愈遠,一度我以為這本書是寫不出來了。
我一仍在這座城市走長長的看似沒有盡頭的路,在一次又一次的約會中幻視愛情蜃影,也笑得很大聲但淚水流過之後才像被滌淨,一仍每年幾次打包行李出國沒網路沒手機老是想著就跳機吧不回去了,一仍很少回老家只在電話裡問母親天氣好否錢夠用嗎?如是者過了幾年,終於我幡然體悟,不管個人或時代,每個現在都是過去的總合,是湯姆.福特說的:「在巴黎、羅馬或馬德里,只須看一個面容一般的婦女,於頸部繫一條簡簡單單的絲巾,就能從中看出她的祖先曾穿著花邊袖口和曳地長裙。」離開故鄉再遠離開故鄉再久,外表時新似乎嗅不出一絲鄉土味兒了,但那是生命的底色,哪怕看似被淡忘被遠遠拋擲於身後,卻總於某個不經心的片刻,它現形,發揮溫柔而纏綿的勁道影響著我。
個人與時代、個人之一瞬與時代的長流,其中種種曲折與幽微,一直是我感興趣的命題,獲獎企畫書上我這樣寫了:三稜鏡將由三個層面拆解復綰結私我與時代;「個人之於時代,既如風中微塵,東飄西盪,不由自主,又像洪流捲攜的一顆小水滴,雖然面貌模糊,但確實是這一顆顆小水滴的匯流,而雕塑大地,逢岩穿石、遇崖成瀑。本計畫將從海外無疆界的漫遊、台北都會的浸淫其中、鄉下老家的漸行漸遠,三個層面探究『我』與時代既身不由己又自有主張的,或遠或近、或親或疏、或張或弛的關係。一如肉眼所見的白光,通過三稜鏡反射,現出七彩光譜。」啊,以如今當道的文風回頭去看這樣雅正的心思,真有種不合時宜的尷尬,網友常說的,認真的人就輸了。
還好,還好文章從來只為自己而寫。十年經過,書寫的過程我始終興致勃勃,不曾覺得漫長也不曾厭膩;不,不只如此,寫作是我的居心地,它讓四分五裂、一吋吋低價典當的自我還保有一個管他是什麼都不願意交換的角落。當我取法班雅明〈柏林童年〉的形式,焚膏繼晷花了三個多月時間完成三十一則小品連綴而成的〈台灣童年〉以探照記憶縫隙時,內心有個聲音告訴我,是收筆的時候了。這時候距我一九八八初秋北上已經整整二十五個年頭。二十五年,四分之一個世紀。明確算出這個數字時,我竟驚訝得微微有點說不出話來。常有人說人生宛如飄萍,是形容漂泊無定,然而,漂泊既是萍的命運,這句話也可以說是處處為家了。
童年少年某些場景有些片刻,不只一回在我筆下出現,彷彿毛線織了又拆了又織。波赫士曾自嘲地轉述他的朋友的話,說自己「寫作有個習慣,即每一頁要寫兩次,兩次之間只有微不足道的變化」。於我,文字的救贖力量最初推動了我的創作,一再重回某個現場,其作用無異於「擦拭」—藉著擦拭這個動作,試圖消抹掉那些猶如陰影的斑漬與污痕;悖反地,則試圖把歡快的、明朗的記憶更擦得晶晶亮亮。
然而,就算僅僅只是想寫愛寫又如何呢?塞尚畫聖維克多山,「我可以在同一個位置畫上數個月,只須稍微往左或往右移動一下身子便可」。梵谷畫麥垛、莫內畫荷塘,都是一而再、再而三捕捉時光的變貌。同樣的,同一個事件在不同篇章出現有時略有出入,我保留、珍惜這些記憶風化、流失的證據,上頭布滿時間的足跡。
這個計畫得以完成,要感謝許多人,我像上台自口袋掏出小抄那般地,慎重寫下你們的名字,但每回都發現有所闕漏;名單愈長,闕漏愈多。且讓我將感謝放在心中。我們鄉下有個習慣,有人送來一盤油飯,要回敬一錫口鐵罐的白米讓對方不空手而還。
這多少年來,還有一群隱藏在「讀者」這個集合名詞之後的你們陪著我。寫作的寂寞是曠古的寂寞,多半無關乎寫作,而是寫作的人;但想到我宅在結界塗塗抹抹,而能有一群無利害關係的讀者願意當它一回事,我的心內充滿溫暖。謝謝你們從不要求。
這本書要獻給我的母親黃阿閬女士、我的父親王朝雄先生。
給故鄉的16封情書 王盛弘作品《大風吹:台灣童年》導讀導讀人:春天寫作 李亭葳「大風吹,吹什麼?」是大多數人童年記憶的小遊戲。作家王盛弘的新書《大風吹:台灣童年》正以此以為名,寫的是自己童年少年時的記憶與成長經驗。本書收錄散文16篇,以〈台灣童年〉為始,〈初旅〉作結,是對童年記憶的書寫,也是16封給彰化竹圍仔的情書。這些零星的記憶片段承載了對於故鄉和土地平凡真切的感情,也是對一個時代與童年的告別 。王盛弘的竹圍仔有泥土的芬芳和清晰的畫面感。《大風吹:台灣童年》的文字融合了俚俗的閩南語方言,但不至於艱澀難懂,反而讓讀者朝竹圍仔更靠近了一點。他的書寫貼近生活,善於刻畫生活中的小片段:六嬸在夜半時為六叔點起走廊上的燈;野油麻葉粥微苦的香氣;爺爺升爐時的星點爐火紅光;沐浴在月光下靜靜成長的木瓜樹;還有瓦片上薄薄的苔。王盛弘忠實記錄了這些生活裡一閃而過的記憶,消失,再出現,一幕幕像跑馬燈閃過。食物和大自然是構築王盛弘童年回憶的兩大印象,事實上也是隱喻的符號。〈清糜〉中的清糜,不只是童年裡六嬸端上桌的糜湯,也是對母親印象的側寫,平淡寡味,卻總是突顯著其他菜餚的色與香。〈大風吹〉裡的爆米香、麵茶和鍋巴都是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況味,記憶無法複製,充滿想像中的甜香。大自然的一草一木是也孩子們最好的朋友,長在學校牆邊的木麻黃是最好的遊戲道具,牛糞草根扎得又深又牢,卻也一如王盛弘所形容,「像日漸增生的白髮,或是記憶。怎麼拔也拔不完的。」「大風吹,吹有記憶的人。」大風吹起時,童年記憶就會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飛散在整個天空中,如雪一般紛紛落下,最終回歸竹圍仔的土壤。從《慢慢走》到《大風吹:台灣童年》,書寫內容從海外旅行回歸到自己的童年,王盛弘選擇回過頭來記錄故鄉和家庭。他說,書寫童年不是對童年的召喚,而是告別。藉由這十六封給故鄉的情書,讓現在的自己與童年記憶和解,然後跟這些說再見。然而真的能送記憶遠行嗎?我們都有著童年的過往時光,是成長的開始,也是故鄉的記憶。儘管我們或有遺忘,但童年始終在那裡,溫柔綿長得扎根在那裡,等待著被喚醒,等待著被書寫成一封封獻給土地的情書。看王盛弘《大風吹:台灣童年》,作者在散滿的童年記憶當中,梳理在故鄉成長的回憶,重拾過去童年的單純與美好,也邀請讀者一同回到那些舊時光。
盛弘已知道一些中年況味了
現在微微有點說不出話來
到我這年紀.便知什麼叫做*話根本說不出來*
盛弘
真的說不出來
有些事.只能由歲月來教
我剛開班時.是你現在的年紀
常常我亟欲脫身.簡直朝思暮想
我很不喜歡目前這個小而瑣碎的時代
算了.言語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