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理解團體生活？我首先想到的，是殘虐。那真是令人羞愧，入伍前也曾害怕軍教片裡演出那套，班長手扠腰罵罵咧咧，單獨被喊出行伍來在眾人面前反覆操演動作出糗，奚落的笑聲裡，尊嚴大過一切，夜裡蓋棉被止不住淚流。可如今真的進來了，比你強的總是有，但每當看到那些脫隊者，未動作先舉手稱不能的，開小差假借理由的，還是大越野隊伍中不停舉手逐一往後往旁撤退步行的，歪斜背心披著在初升日照下拖戈曳甲好像敗戰者的長列……那時總生起陰暗的心理，靈魂深處一如石側暗縫有青色苔蘚絨毛正搔撫，也想穿著漆亮的皮靴對他們屁股一踢，或手持鞭柄痛擊其臉，要其振作武裝起來。忽然我就明白，這就是「殘虐」，且那與軍隊的本質無關，而純粹是因為自己。擔心被人拖累，害怕會受傷，是以想先傷害別人。覺得自己可以不行，卻不認同別人不可以。如果村上春樹說得對：「人無法生出同理心，往往是想像力不夠的關係。」那軍隊應該是最適合練習想像力的地方。只是一群人的想像是撒野，只一個人想像則彷彿受難，但連受難都是美好的。此際夜猶長，我已經忘記自己的臉了，但我仍想像所有人的模樣。我想像所有人想像我的模樣。在想像裡成為所有。在所有裡擁有。比想像更像。

＊＊2013/05/22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