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14 22:59:11阿盛

【好書推薦】冷筆與熱筆交融的研究書寫 ─ 序石曉楓《文革小說中的身體書寫》─ 何寄澎

   

 

   


 ─ 序石曉楓《文革小說中的身體書寫》─ 何寄澎


初識曉楓,是在她大二時,當時她參加文建會舉辦的文藝營,才華已然隱隱欲發,令我印象深刻。但活動結束後,「照例」是不會有什麼後續的因緣,我除了默默祝福,並無特別期待,畢竟在我的經驗裡,人生之路漫長而多折,「早慧」並無特別的意義。沒想到三、四年之後,她又突然出現在我研究室前,央我指導她寫碩士論文。那時我正耽於早期現代散文諸名家的心靈世界,遂囑其以豐子愷散文為研究的主題。現在回想起來,對曉楓而言,那不是一個適才適性的題目,她太年輕、太有才情,豐子愷的世界與人格都距她太遠。果然論文寫得顛顛躓躓,非常辛苦。取得碩士學位之後,我鼓勵她繼續深造,她卻任性的說她不要再讀博士了。我嚴肅的跟她說「沒得商量,非讀不可!」同時給了她一個題目,並做了二、三點提示。一個禮拜過後,她把博士論文計畫拿來請我修改,我看後「驚艷不置」。原因無他,孔子曾說:「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曉楓對我的提點何止三隅反,直可謂七、八隅反,無論學術意義、學術價值,她都發揮得淋漓盡致,加以她文筆優美,那真是我少見的一篇出色的博士論文計畫,我因此更篤定曉楓必為孔子所歎「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的後起之秀。之後,她順利進了博士班,不過,計畫書的那個題目,大概仍不是她最有興趣的,所以後來完成的博士論文,終究順著她自己的意願。就做為老師的我而言,學生既然敏慧,又認真的追求她喜愛的學問,除了放手任她悠游翱翔,也不能、不必多做什麼。

    這幾年來,我和曉楓各有各忙碌的教學、研究,乃至其他服務工作,彼此極少見面,即連電話也難得一通。但我總能在最不經意的機緣裡,看到她日漸頭角崢嶸的表現:在學術上,她益得前輩肯定;在教學上,她備受學生愛戴;在文學普及的工作上,她亦熠熠展現她的才具,頗為文學媒體所青睞。就我對曉楓的了解,這些都不是她刻意用心求來的,她只是做她能做的、樂做的工作而已。

    接下來,我該針對本書說幾句我想說的話。

    曉楓自寫博士論文起,就非常關心「成長小說」諸面向的課題,本書會著重「身體書寫」絕非偶然,其中因果,已見於「緒論」,茲不贅。我想強調的是:以「身體書寫」做為一種研究的角度、進路,本是晚近學界甚盛的一種現象,曉楓據此而多所發揮,固然可喜,但最可貴的厥在她取為研究對象的是此一角度、進路的「本體」——「中國文革小說」。曉楓說:「文化大革命乃中共建政六十年間相當重大的歷史事件,對於一代人實影響深遠。」平心而論,這話說得太輕、太「淡定」。文革何嘗只影響一代人!何嘗只是「六十年間相當重大的歷史事件」!百餘年來,中國不斷遭逢「天翻地覆」的悲劇,「文革」可能是其中極嚴重的一樁;它的影響也絕不會只是身經文革的那一代人。眾所周知,小說是最能反映時代真相、人性真相的載體,「文革」既為近代中國撼搖最劇烈、影響最深遠的事件,曉楓取「文革小說」為研究主題,意義重大,非比尋常,自不待言。而以「身體書寫」為切入進路,不過是一種角度而已,它是一個「起點」,但絕非「終點」,我希望曉楓對此深有體認,並對自己續有期勉。而亦如眾所周知,目前所見的文革小說,就與事件相距的時空而言,是「近」的。這種近距離的書寫,有其「切膚」之感,但亦必有其「未見」之憾。優秀的作者會在日漸沈澱之後,以更廣闊的視野、更深微的體會,結合豐富的歷史、社會材料,寫出更動人的、不朽的「文革小說」。這雖然是不可預測的,但做為一個優秀的研究者,亦必然應期許自己透過研究的力量,敦促作者繼續蛻變,化蛹為蝶。

本書就一部學術著作而言,無論對象之採擇、方法之運用、理論之融會、文獻之爬梳、結構之布置等,都稱切當精確,遠軼同類之作。但在自我研究的精進上,我仍希望曉楓能同時深刻關顧晚清以降而越五四的名家名作,對馬、列,對中國共產主義,對國族性、民族性也應加深理解與掌握,這樣,才能對所有理論、資料既入之又出之,而對所研究的「中國文革小說」,就必能有更多幡然新異的體會與詮釋。

林文月先生曾以「冷筆與熱筆」況楊衒之《洛陽伽藍記》之書寫。所謂「冷筆」,是客觀的敘事;所謂「熱筆」,是主觀的抒懷。我覽閱本書,亦深覺曉楓以其對中國現代小說熱切喜愛之忱、對文革小說中的身體書寫熱切關注之心,透過嚴謹冷靜的分析、詮釋以及時帶感性之筆鋒,完成此一終究「冷筆熱筆」交揉融合之研究書寫,殊覺可喜可慰,乃取以為本序之題稱,是為序。

 二0一二年八月四日

 

 

 

 

    學術研究是一條永無止境的自我淬礪之路,所謂「跬步千里」,在寫完博士論文之後數年間,我愈發覺得由論題的開發、資料的閱讀到思維的成形與視野之拓展,背後都需要龐大知識訓練的積累與支撐。而若獨學而無友,這條路將倍感艱辛難耐。因此兩年來,我試著改變素來抗拒出席學術會議的癖性,開始藉由研討會上講評者的建議、臺下學術同好的提問,激盪內在的思維能量,反省研究之盲點。其間每一回合的理論增補與重新調整,每能予人知識的喜悅與充實的光輝。然而,亦有挫折困頓之時,當學術觀點不被贊同,甚至偶遭攻訐之時,沮喪與消沈難免,唯在情緒平復之後,乃能看淡凡此意見上的齟齬究竟皆屬餘事,回歸本初,我應該學習更真誠地面對自己,無論是才學、氣度抑或是研究的初衷。

    若能由此中超脫,更謙卑地面對文學作品,我所思考的是:經由研究對象與論題的探索,能獲得何種啟示?抉發出多少內涵?對於相隔彼岸的研究者如我而言,文化大革命是遙遠時空阻隔下的冷酷異境,在其時瘋狂的執迷與熱烈的鬥爭裡,人的身體究竟可以經受多少折磨、發揮多大韌性?心靈又能夠容納多少的污穢與背叛?選擇以文革題材小說作為研究對象,乃因在那樣的時代裡,我們更能看到生命的苦痛與磨難,木心所謂「忍無可忍,忍之毋誤」,因為死亡如是輕易,存活卻如此艱難。而在以存活為前提的營生裡,個人將忍受多少身體的凌遲,以及其後精神陰影無止盡的籠罩?在作為「親歷者」或「旁觀者」的作家筆下,身體的卑微與愚昧、無奈與悲涼、恐懼與顫抖、輕賤與拋擲一一浮凸而出,然而正是在這些受苦的情境裡,身體也煥發出最高貴而動人的光輝。無論作家選擇以冷漠姿態書寫,或者以荒誕手法講述,我們都必須洞視其筆調背後所隱含對歷史的沉痛控訴,以及對於一代人的悲憫與悼念。

    我只想重申,學術研究的目的,在於判別良窳,令優秀的文本光澤盡出,並讓作者的微言大義,成為歷史的記錄以及後人的殷鑑。在研究過程裡,我曾因洞見作者冷酷書寫下的悲憫而深自戰慄;也曾不只一次體會到以嬉笑怒罵的筆調引喻多方,終能讓人熱淚盈眶的感動,這是閱讀的啟示,也是研究的真義。

本書得以完成,首先感謝各篇論文於計畫撰寫、會議宣讀、學報及專書投稿過程中,各方學界先進以及匿名審查委員,不吝惠賜剴切意見。其次,論文撰寫期間承蒙何師寄澎、楊師昌年、呂正惠教授以及臺灣師大陳麗桂、高秋鳳等諸位師長與同仁多所勉勵、時予督促,凡此關懷俱點滴在心。至於里仁書局徐秀榮先生的慨允出版、負責編輯作業的曾美華小姐多所費心,以及鄭季弦、吳擁璠、吳峰逸三位研究助理,在查詢資料及校對工作方面之克盡職責,在此容我一併致上最誠摯的謝意。

 

二○一二年八月石曉楓謹識於臺灣師大國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