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1-30 10:56:51阿盛

【文友新作】樹居此城 ─ 李健睿

 





到了台北讀書,留在台北工作,如果從空照衛星圖上,記錄我在這座城市的行跡路線,自蝸居處輻輳而出,恰似俯瞰一株被移植的樹木,正努力重新開展根系,我也日復一日攫取土地的記憶權充養分。

我最想記住,是周圍那些在陽光下的婆娑樹影。以前毗鄰大學幾間低矮的日式宿舍,圍牆裡豢養出一片綠蔭,時不時便要探出頭,與經過的路人招手。另有塊三角畸零地,面積太小蓋不起高樓,畫作公園用地,當中一棵樟樹顯得碩挺拔群,目測年歲或可當身旁流蘇、小葉欖仁的祖父輩。外圍還繞著好些發育不良的新栽,掙扎於被水泥灌漿的表土、或力圖逃脫磁磚花台的圍困。

經過老樟樹下,我會放慢腳步,抬頭仰望樹冠,那本已尖細的葉形,在高處更顯稠密,透過枝葉空隙間望出去的天空,隨季節染上色彩,三分湛藍,卻有七分是盆地裡揚起的飛灰。我愛在樹下勾留,天晴身上沾染光斑點點,陰雨綿綿之際,那蓬翠綠網子邊顫抖邊撒下水珠,是有頻率的。而且無論人們行過的步伐緩急,心緒弛張,無論是趕著上課鐘響,或整點的捷運班次;幾枚尖葉迎風縱身,一晃一擺地降下,仍維持那熟悉節奏。

畢業後沒多久,從廣播新聞聽見求學時熟悉的巷道發生「抗爭」──公園要改建為停車場,老樹即將搬家,有群學生爬上了樹幹,和前來執行斷根作業的小型怪手發生衝突。新聞快得令我沒時間感到驚訝或者遺憾。隔天我向公司請假,回到舊地,只剩幾條忘記清理的黃布條,印著「守護老樹,拒絕遷移」文字。路面尚有被踩平了的樹葉,形狀像汗滴,打過一場大仗似的。

更多老樹陸續消逝,我心裡某塊阻擋風雨的屏障,也像那可以遮陽的綠蔭,從市鎮中央失去蹤影。我害怕居住的城市,會否逐漸視年老事物如寇讎,急忙忙抹除有關生養自己的種種紀錄,從老樹到水文,還有可能早就褪了流行、斑駁的建築式樣,於是新生嬰兒們,慣習於視野所及的鴿舍型公寓,像一朝醒來便失去了記憶的人。

周日照例隨母親至菜集,選擇穿街走巷繞道而行。我知道母親喜愛這條遠路,會經過一道防火巷,巷內有間前院後門俱全的三樓大宅坐落,圍牆低矮,牆面受溼氣日濡月染而黝黑,青苔已經悄悄畫分出自我疆界。前院有株玉蘭樹,高度幾與三樓屋頂平齊,香氣可傳兩條街。我母子二人每每聞香而來,都見房前大門緊閉,夜晚也沒亮起燈火,「主人環遊世界去了吧?」我笑說。

母親倒煩惱,「這麼久不回來,他們家咁會想將這間厝賣掉啊?若賣了,新主人會留下那株玉蘭樹嗎?」

附近已有許多老公寓參與都市更新,併蓋社區型大樓,如果建地上多了這棵樹,確實規畫不便。但樹是人家的,就算要砍了當柴燒,我們也作不得主。

「房仲居然說這樣一間最少三千萬……」我未料母親竟認真去打聽起附近房價。但結果不讓人意外,這獨棟占地五、六十坪大小的透天厝,又是落在寸土寸金的台北城。她雖暫時打消買房的念頭,卻轉而問我:「買這棵玉蘭大概要多少錢呀?」

「媽,就算你真買了,要種去哪裡?」

「猶原是種這,樹生得好好何必動它,而且,留佇這所在,買菜經過的人攏會當聞到花香味啊。」接下來,輪到我煩惱了。該如何同機器怪手解釋,夏夜巷弄玉蘭樹下的靜香流轉,實在是千金難買的清涼人間?

─人間福報2013.0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