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1-02 12:22:01阿盛

【文友新作】朋友的工作 ─ 盛浩偉

 

圖/王芳誼

國中時就認識的朋友Y興沖沖打電話告訴我,他找到了一份正式工作。

過去,由於家裡經濟因素,Y總是得半工半讀支撐生計,直到去年畢業,然後當兵。我還記得入伍前聚餐,他已懷抱雙重不安——要當兵帶來的不安,以及當完兵後未知帶來的不安。對他面臨的心理壓力我則束手無策,畢竟兩者都尚未體驗,不知如何給出適當的心理建設,只能俗套安慰一番。說著說著,還隱約覺得仍鑽讀文學的自己,才更應該是那個對未來感到不安的人吧。尤其,他並非沒有獨立維生的經驗,只是得習慣脫離學生身分活在社會之中這樣的事實而已。無論如何,聽到他的消息,我確實分外高興,恭喜之餘不忘詢問是怎樣的工作。「理財專員,」他說,「簡單的說,就是業務啦,sales。」聽到這裡,縱然是沒出過社會、對所謂投資理財相關事務全都一竅不通者如我,也有「危機」的預感。「理財專員喔……」我問,「實際的工作內容大概是什麼?」接著,他立刻搬出了整套龐大說詞,什麼錢滾錢、利滾利、你不理財財不理你,又扯到存款利息外匯基金股票期貨債券全球經濟,聽得我彷彿身處五里霧中。「好啦好啦,我明天還要『上課進修』,改天再打給你,拜!」最後,他這樣說。

掛上電話,思索著他剛才說話那種滔滔的語氣、裡頭某種過度膨脹的自信以及那些陌生的遣詞用字,我便頓時陷入複雜的情緒。想起國中初識時,我們並不在同一個班級裡,卻緣著共同認識的某個同學相遇,之後又碰巧發現都在同間補習班上課,遂逐漸變熟,甚至會在補習結束後相約吃晚餐。某次段考後的兩人小聚,看他一臉愁容,話比從前少,詢問了好幾次,他才願意鬆口,可一鬆口便如暴水潰堤般嘩啦啦傾吐:「欸,我不想讀書了啦。你看我成績這麼差,怎麼讀也讀不起來,還花這麼多錢來補習。根本都是浪費,這樣哪會有什麼出息?我家又沒什麼錢,唉。」他拿出段考成績單給我看,「補習一點用也沒有啊,沒補習的科目也一樣爛。浪費錢,浪費時間,結果還不是什麼都不行……」他不住說著,我則趕忙安撫、好言相勸,希望他別就這樣無止盡地往絕望下墜。「唉,你也不用太擔心,我還是會去學校,至少混到畢業吧,」他說,「可是,我已經決定了。我想去那間店打工。」他說的是在國中附近開沒多久的那間手搖飲料店。彼時飲料業還不像現在這樣連鎖經營方興未艾,那間「店」不過是攔截一條空的防火巷,在裡頭擺起檯車、置物架和瓶瓶罐罐大包小包便就地經營;但是,他十六歲未滿,家人又希望他好好念書,再加上那間「店」的環境,我左思右想,擔憂地問:「沒問題嗎?」他回答:「我想說,確定有工作,做一陣子,先存點薪水再跟家裡講。這樣子,他們也不會太反對吧?」說到一半,他竟用懇求的眼神看著我了,「所以,我才想要你陪我一起去。一起去拜託那個老闆收留我,好不好?」

事後回想,這件小事確確實實就是我們友情的起點了。那天晚上,他和我輪流拜託老闆,終於得到首肯。自此,他在那裡打工,從學徒當起;而我暫時充當掩護,成為他課後在外不歸、口中一起讀書用功的那位「同學」,實際上則是有空就朝店裡跑,藉口探望工作,卻往往一待就是整晚:這一來,是打發閒暇,二來也是默默表達相挺情義。起初,他只是處理店內瑣事,等到習慣上手,又開始學習搖製飲料、煮茶葉和珍珠等,最後幾乎是小至打掃清潔庶務、大至成本計算盤點,把整套經營方式都學了起來,彷彿只要有資金,自己出來開店都沒問題了。但好景不常,後來因著工作上的一些不滿,他便離開那間店轉到其他飲料店打工,而那間店不久後也收了起來。從此世事流轉,國中畢業,我上高中,他上高職,且是夜校,兩人生活圈頗有差異,共同話題也就不免減少;大學,我留在台北而他離開這裡,我們相距甚遠,聯絡自然不多。只是,表面上看似走入了岔路的兩端,卻依舊彼此惦記,學期結束或生日等等重要的時節,總不忘互相捎些問候。我曾在偶然間透過其他人得知Y一直對我彼時的支持充滿感激;而我雖然並不覺得付出了什麼能夠拿來誇耀的心力,但對於能夠參與一個朋友人生歷程中不小的轉捩點,也肯定是值得我珍惜一生的回憶。

然而,就在那通告知找到工作的電話以後,事情開始不同。起初,他頻頻傳送手機訊息,早安午安晚安;我禮貌回應,但追問有無要事,又沒了下文。過了幾天,他便開始積極邀約,吃飯逛街看電影,好像樣樣都少不了我相伴。而我原本是真的忙,讀書考試工作之類,加上娛樂花費預算有限,只得不好意思推辭,心中同時納悶著從未如此頻繁的聯絡次數。之後他再來電,我便不斷關心追問,是否工作壓力太大?是否生活面臨瓶頸?是否感情遭逢困境?而他不曾回答,只笑笑直說好久沒見,兩人就該聚聚。我說:「不是一兩個月前才見過面?」他便說:「那也有一兩個月沒見了呀。」我心想:連情侶都不一定願意時時刻刻膩在一起,我們又何必需要天天見面?確實,我們是曾經有過一段密集的相處,可那段時光已經過去了,我們都長大、走進不一樣的未來裡,而我們也都暗自曉得的,不是嗎?──卻又覺得這樣說出口,未免太過傷人,且畢竟,我不擅長當一個不斷拒絕他人的人哪。可是接著,耳邊卻又響起那天他說的「理財專員」、「業務」,兩個我不確知的名詞,指涉同一個陌生的職業──Y的職業,Y的工作,彷彿隱約暗示著什麼,但是──

唉,我實在不敢多想。

到後來,某次電話裡他講了「對友誼總是要多投資一點嘛」還是之類的話──沒聽清楚,也因乍聽這話時的震撼而無心聽清──那一刻,我才真正醒悟:一切真的改變了。不知道改變的是他,還是我,但每次接到電話,我真的真的都好希望能夠有誰來當面責備我是多麼乖戾孤僻、冥頑不靈、不知變通、不近人情、罔顧舊日情誼;好希望能夠有誰當面指著我大罵:「跟他都什麼交情了,你就答應一下邀約會怎樣?」可是我做不到呀──面對他口中不時透露出的那個我一無所知也不願深究的陌生世界,面對他話裡某些藏得深不見底卻從未明說的動機,實在是做不到呀。遂搬出所有理由,編織藉口甚至謊言,只為了盡量拖延時間,不見他一面,好說歹說,說要工作、要讀書、要剪頭髮要運動要赴其他約……

好荒謬。某日我正努力擠出婉拒的說詞,腦中突然晃過昔日那些相處的畫面,國中伴他工讀的日子──趁著老闆不在而客人稀少的夜晚,看著城市喧囂,街上疾駛而過的車輛,人行道上昏黃的路燈,我們擅自用音響播放自己喜歡的音樂,悠閒地坐在店裡摺疊椅上天南地北聊著,聊童年,聊興趣,聊家人,聊身邊同學,聊學校裡大大小小的事情就是不聊功課,聊以後長大要變怎樣的人,還有那些天真而遙不可及的夢想……

一切怎麼變得如此荒謬?

最終我只能祈禱他能對我放棄希望,但總事與願違。理由說盡、藉口用罄、謊言無以為繼的那天還是到來,終究得要走到這步田地。面對電話裡他又興高采烈地問:「都忙完了吧?明天中午一起吃個午飯吧?」我只好疲憊地、沮喪地、繳械投降地答應了。「要吃什麼?」我問,但他好像早就習慣我的拒絕,還傻楞一時,才反應過來:「嘿,不知道耶,哈哈。」那彷彿事不關己的語氣刺入耳膜,頓時,心中灰暗的失望轉成明銳的憤怒。但我努力克制情緒,不露慍色,保持理智地討論,最後才約了台北車站──並非因為哪間餐廳值得一嘗,只是因為他之後還得拜訪其他「客戶」,交通比較方便。

掛上電話,實在覺得自己好像被人戲弄了,先前那些擔憂、失落、內心煎熬、複雜苦楚,到底都是為了什麼?我下定決心,見面時,一定要明明白白拒絕他。不管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我要告訴他:我不喜歡這樣。

於是,隔天當我還在等待著遲到的Y時就已板起臉孔,同時想著自己從未如此不想見某個人卻又非這樣不可。十分鐘過去,他匆匆跑來,連忙道歉,我不置一辭。到處人擠人,每間餐廳都要等十分鐘以上,只好隨便選了家店,兩人站在門口沉默無言。我望向他,他卻搖頭晃腦看向其他地方。居然走到這地步呀。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呢?

服務生帶位入座,我的每個腳步都無比沉重,心裡醞釀著要直接坦白講出的話語。坐定,點完菜,兩人視線才有了交集,我鼓起勇氣,正要開口,他便搶先喚了我名。

「唉。跟你說,做這個工作之後,我才真正理解到人心險惡啊。看清楚好多人的真面目。」話硬生生被塞回嘴裡,我腦中想著被擺了一道,卻只能順應搭話,暫時按兵不動探聽情形。結果,是他在當了業務後身旁朋友紛紛躲避,還有人在背後說起壞話。「唉,虧我以前還很相信他們。」說得我半是尷尬半是慶幸,好險沒有搶先說出口,否則不知會怎樣難看。

「又沒有逼他們一定要買,我只是抱持著一種好東西和好朋友分享的心態。不要就說不要啊。直接一點嘛。幹麼要鬧得這麼僵?」他繼續說,我遂順勢把先前的打算暫往一邊放,問起了詳細情形。接著餐點到齊,一邊吃著,我一邊試圖分析:「也許,對他們來說,即使你沒有逼他們,但是就他們主觀的感受來說,或許無形間會覺得你在拿過去的交情當籌碼吧?」

我趕緊補充,「對,我當然知道你沒有那個意思,可是,你也沒有一開始就講清楚『不想要就說不要』吧?」他咕噥,我不留空隙:「所以他們會主觀認定你就像是在,呃,威脅。因為他們不知道可以直接拒絕你。他們礙於交情不敢直接拒絕你,可是被你逼迫又覺得不開心,最後就把這種情緒轉化成其他的行為,比方不理你、比方在背後講壞話。」

我喝了口水,「可是我覺得,他們並不是打從心底討厭你,也不是真心想這樣的呀。」如此這般東拉西扯,反覆解釋,其實,是藉此把自己的感受委婉傳遞。

碗盤中食物漸少,Y原先緊皺的眉間也漸漸鬆緩。「好吧,我下次會改進。唉。」「別難過啦,我只是想說,別對他們灰心,也別因為這樣溺在情緒低潮裡。」「我知道。」他說,「但你好厲害喔,怎麼這麼清楚?」還真是一記不能據實以告的回馬槍,遂只好胡謅敷衍而過。

談話結束,看看碗盤,啊,終於要告一段落。「差不多走了吧?」我問,他看看手表,露出前所未見的興奮表情。「欸,你不趕時間吧?給我最後十五分鐘?十五分鐘就好。」我心想:慘了,早就說好下午兩點之前都有空,而時間還不到一點半,那當然是有空了。下一刻便開始踟躕,究竟該答應,還是該如先前一貫地拒絕。「你要幹麼?」我畏畏地問,他從公事包裡拿出一些紙條、一些卡片,「我們來玩個遊戲。」說著,便把紙條遞給我,「拿好喔。你看,紙條上面有刻度對不對?這些刻度就是你的年紀,我們先假設你可以活到一百歲喔。那你先想一想,你想要工作到幾歲呢?幾歲想退休?你先想想喔,想好之後先把那一段撕下來給我……」我當然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麼,不外乎是用以「遊戲」之名包裝的各種話術說詞來推銷他的商品。若要對付這種機關層層的推銷手段是毫無問題的,只是,我突然覺得非常,非常感傷。

我好想反問:Y,那你呢?你想要工作到幾歲呢?

是不是在那之前,我們都只能用這種方式相處了呢?

他自顧自講著,我緘默著。
重拾決心,才認真地開了口:「欸,」我兩手呆呆地拿著那張紙條,「先跟你說,不管你接下來,要說什麼,要怎麼說,我都,不會接受喔。」我吞吞吐吐說完,他卻不是很在意,仍自顧自地說:「沒關係,你先聽完嘛。先聽聽看嘛。」

「我是認真的喔,」他終於注意到我的認真口氣。「你很想講,對吧?」他像個小孩點點頭。「那,」我說,「我可以聽你講完。但我跟你保證,不管你怎麼講,不管你要賣什麼、有什麼方案,我都絕、對、不、會接受。」

他的表情慢慢垮了下來,變得有些受傷,有些沮喪,有些懦弱。

那是最真實也最沒有防備的時刻,那是這麼多年以後我再度從他身上感覺到真誠的時刻。

那就彷彿是,很多年以前,他拜託我的那個時刻。

唉。

Y。

「你還想講嗎?」我注意讓語氣變得溫柔。

「嗯……」

「那,」我思考了一下,「好。那我就讓你當練習的對象吧。要嗎?」

他考慮半晌才答應,面色底下藏了層薄薄的失望。

接著,他繼續開始講解那套「遊戲」,而神情,竟一點一點地逐漸恢復,再度變得自信無懼,彷彿不曾示弱。話語從他口中接連滑出,語氣時揚時抑,時柔時硬,而我,聽著他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安靜地配合著,像尊被操縱的木偶──可是,在這之間,我卻覺得自己其實是飛到了另個次元裡,像是在時間之河的底部,在靜水深流闃暗中,遙遙觀望著Y和我的一舉一動。我的心是那樣平穩,沒有波瀾,沒有傷感,只像是在無人電影院裡看著一段很老舊的、無聲的紀錄影片,在那影片裡,有兩個認識很久很久的人,他們心裡都明白對方把自己看得多麼重要,而同時也把對方看得相當重要。在相遇之初,他們都不知道彼此會在自己的生命裡占有一席之地;在兩人以為情誼已經成熟到無堅不摧的時候,也想不到所謂人生、所謂未來居然竟如此沛然莫禦,稍稍疏忽,一切就會被改變成無法恢復的景象……

Y的表演就這樣落幕了,我客觀地針對他剛才的表現給出一些建議:語氣眼神手勢,少點油腔滑調,少點裝模作樣。再誠摯些吧、再認真些吧、再多練習些吧。

能夠說的,我都說了,Y。

走出餐廳,路上他仍舊不放棄,追問我難道一點心動都沒有?我笑笑,不答腔了。拍拍他的肩膀,給上祝福:「等下工作順利。」我說。「如果你真的,真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再聯絡我吧。」然後是道別,心中默默對他說了聲「加油吧」。

Y就此離開,遠去。背影變小,變小,消失在人群裡。

而我,又彷彿再次遁入另個次元,像個觀眾般靜靜看著這一幕,想著還有沒有下一幕。


─人間福報2013.01.02 ~03 ~04`
義工 2013-01-04 11:46:39

全文補足!

義工 2013-01-03 12:22:47

補上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