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堅定勸人不要吸菸，打出生至今，家裡也不曾燃一根菸。我的外公、姑丈、姨丈早戒了菸，男子漢那種戒法，某天認定該為家人維護自身健康，說不抽便不抽了。但數年前看戒菸門診的經驗，令我挫折。
　戒菸補助計劃由國民健康局推行，目的為減少吸菸人口，提升空氣品質，促進居民健康，立意頗為良善。戒菸門診公告後，想戒菸者掛號，填問卷評估尼古丁依賴程度，等級高的可處方戒菸貼片，一兩週後返診。其後，視逐漸減少的吸菸支數，漸次降低貼片劑量，兩個月內拔除抽菸習性。當然，能自黏上貼片起便縷菸不沾更好，辦得到的卻不多，另不少人以意志力強忍數日，隨後崩潰，不再回診。下次也許半年後再見──因為健保給付，吸菸者每年有兩次機會，請領貼片戒菸。
　根據藥理機轉，菸癮比酒癮、毒癮容易戒除，過程也少風險。身體對尼古丁的渴求固然是戒菸者罩門，但戒不掉的人多半內心深處有股不想戒的呼喚。如此，一年可戒兩次的寬容，更是共犯。開設戒菸門診第一年，負責的學姊粗估，踏入戒菸門診而最終完成戒菸療程的，計約半數；完成療程者，又僅三成在六個月內未復抽，一兩年之後呢，沒人敢再追蹤了。
　有位我敬愛的老師也抽菸，很不過份的那種抽法，無論在課堂上，或是私下與他聚餐，屋室衣飾我從未嗅到菸臭。他抽菸時並不刻意躲藏，但刻意避開不抽菸的同學，與幾位抽菸學生踩在通風的走廊上，呼吸另種必需的空氣。他定然體會菸的好處也知曉菸的壞處，縱使身為醫生，我亦無可置喙。他並且教我懂得，世間許多好好壞壞的選擇，吸不吸菸不過是其中微細的一項。
　但我工作時還是經常勸人戒菸，通常沒病的勸不動，有病的戒不了。選擇權在病人手上，我只能善盡告知義務，無法脅迫。
　除非我眼見他因吸菸造成立即而顯著的危害，例如得了肺癌的老菸槍榮伯。
　榮伯住安養院，時喘時咳，不愛戴氧氣管，背著護理人員塞錢請清潔阿嫂替他買菸，一天抽去半包，「少很多了啦。」他說。
　可是他的肺功能正急速下滑，吸菸肯定加重呼吸不適感。何況，正常人百分百的血氧飽和度，他經常低到七十多。我與護理師坐在床沿勸了他許久。「死就死嘛，八十歲也活夠久囉。」「心裡頭悶哪，兩個兒子，我各存一筆錢要給他們娶親，老大連我老本也拐騙了去，吃喝嫖賭，不成才；老二上進，錢愈滾愈多，但不結婚，有啥用。」「你們好心要我戒菸，我也想戒啊，戒不掉，就更煩，煩就更想抽，腦子想著要戒菸時反而抽得愈兇。」菸不離手六十年，最終時光，何苦苛求。「翹辮子就不會再抽了。」正如他所說。
　有天護理師告訴我，測到榮伯有史以來最佳的血氧飽和度，九十二。當時他剛抽完菸回房。
　從此，我們知道無需再勸榮伯戒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