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庵年紀】老了一隻書蠹-阿盛
﹝圖/吳孟芸﹞
﹝左一王安憶、左三莫言、右一阿盛﹞
一九七三尤加利
1972年,服兵役畢,翌年,考上東吳大學中文系。我的聯考成績352分,為國盡忠兩年,加分,總計387。對我這個自小學畢業後便被認為會成為「破布子」的人來說,那算是「尤加利」的人生安打。文學系屬乙組,錄取率百分之十八,最低錄取標準330,可填志願的學校,男生比女生少很多,例如銘傳、靜宜、實踐等,都是女子專科學校。
我至今仍只有此事可以拿出來講講,其餘都不足為外人道,因為此後任何「考試」,雖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
母親應該沒料到我能考上,我是整家族所有同輩分者之中唯一的大學生;她既訝異又欣慰,也憂愁,學費。所以我拚小命做工。
東吳四年,打工賺學費的事以前說過無數次,包括文章、演講、教學、訓話……校友作家張曼娟最近又在《聯副》提一次。離校後確實夢到此事好幾回,夢境如複印:爬鷹架,長釘穿透足背,日正當中,四顧無樹,喊苦無聲,忽覺劇痛……醒了。
東吳確實占地稍小,我自入校至現在都「美夢」有一天終於校方順利收購土地,大門入口起至「短命坡」那片私人土地。若然,好好規畫,很夠像樣的。不然,如眾多校友期盼,中影文化城地主願意割愛,則校區跨越外雙溪,搭木橋互通,極優。
我在校時有什麼美夢嗎?沒有。中文系非熱門,但永遠會有人出生就注定要讀這系,並且讀必有用。我深信此理,未曾懷疑。臨畢業也沒認真思考就業問題,心意,反正大不了去教書。當然此言已逾適用期,當時教師薪水低,發展機會少。現時反敗為勝了,正本清源了,薪水中等,一定夠維持中等生活;我同班同學考上主任校長的不少,高考及格任文官的也有,那都稱得上是不錯的成就。
我走上寫作路,那是命。畢業,窩居士林,暫無事,買稿紙寫字,投稿。然後,字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財神是路人。然而,只好將之當成償付前世積欠字債。如今,曾參與初造的舊音樂系館已拆除重建,我視為個人苦命結束的象徵,並盼望再來一次人生安打,回到鄉下,整理美池桑竹之屬。
東吳較缺可供遮蔭閒倚的樹木。「冤家路」旁原有兩列尤加利,漂亮。這幾年回母校,發現樹長腳走開了,老校友都愛她們,期待她們問津尋道走回老家。
當雅痞那幾年
1980年代,算是個人的「雅痞時期」。報社工作穩定,交友多,見識廣,心情好,講究吃穿。
1973至1977年,我讀書兼打工整四年,因此沒跟上嬉皮風,倒是聽了不少西方反戰歌曲。
畢業後,對教書無意願,去應徵電台廣播員,台方很滿意我的聲音質,訓練了幾天,我發現得在節目中賣補藥照相機之類,趕緊離開。參加某某局特考,筆試通過,口試未過。1978年春,決定接受報社職務,開始正式就業。
接下來幾年,台灣開始有咖啡廳、啤酒屋、茶藝館、MTV……我單身,樂在自由,即使母親押來女孩強制相親,也技巧應付便罷。年輕,不免愛玩,但不喜歡與異性在一起,只覺得女生很麻煩,她們總是談房屋汽車多好多必要,卻又見到月亮就驚嘆;我認為房屋汽車是等閒物,月亮根本像大餅。所以,我跟同儕男生四方跑,幾乎天天喝茶喝酒喝咖啡吃牛排。
這些活動,在當時已稱得上前衛了,很布爾喬亞了,一般上班族不可能那麼闊綽悠閒。
我也收集骨董,還正式開過收藏展。衣服,舶來品,菸酒,舶來品,連打火機都是手工打造的銀製舶來品。但是我生性不喜過度奢靡,特別不願花大錢吃喝玩樂,他人花大錢請吃喝玩樂則可以接受並且衷心感謝;其餘諸事,類推。如果諸事都有人搶付賬,我一概坦然,我一直沒有忘記省些錢給母親,也一直記得數年前自己還滿身大汗在烈日下勉力負重只為三餐。
結交朋友,真是三教九流,但情誼分深淺。大致上,對有政治性格的人,虛與委蛇,輕易不交心;對商場人士,只要歡愉相處,言不及義無妨;對藝文同好,較為誠懇,多半維持良好關係。
雅痞時期,我學會用不同於出身教養的角度看人看事看自己。我品味食物藝術人性,不至於太外行,很大一部分即因由此時期的經驗;尤其對人性的觀察經驗,相當可貴,甚有益於爾後待人接物與都會題材寫作。
當時台北有三家藝文氣息濃厚的茶藝館,我常去。一是「紫藤廬」,一在敦化南路原財神酒店左近,今雲林縣長蘇治芬主持,一在汀州路與遠流出版社相鄰;號稱三大名茶館。今餘其一耳。
六地華文作家會
1991年,新加坡舉辦第五屆華文文藝營,受邀赴星與會的作家有香港地區溫瑞安鍾曉陽、馬來西亞地區小黑、德國地區龍應台、中國地區王安憶莫言、台灣地區朱天心阿盛,主辦國亦有許多作家參加。
主辦單位招待很周到,安排會議有條不紊,參觀行程規畫準確。空閒時間自由行動,多半逛街購物;我只知道黃金與印度手織地毯較台灣便宜,所以買了一些,使用信用卡。莫言問我何以買東西不花錢,我促狹,說那是貴賓免費購物卡,未知他信了沒有。
有一天,大家在我房裡聚會聊天,莫言說是腹痛,我拿暮地那斯給他吃,很快就好了,於是送整瓶給他。他回北京後特地寫長信來,其中曰:那瓶仙丹真好,要好好珍惜,「除非家人腹痛已極,否則不輕易動用」。當然可能是玩笑語,也可能是正經話。
《紅高粱》莫言,頗有豪氣,但談吐斯文,他其實更像台灣的中產階級,穿著得體新式。《海上繁華夢》王安憶,個子高,有禮和善,不多話,總是安靜的聽,淺淺的笑,偶爾說幾句。我對他們印象頗佳。彼此不談國家民族之類,到底是文學人,都很明白談政治根本太無謂。兩人後來在台灣的報紙副刊發表作品甚多,出書也不少,台灣的文學讀者諒必都曉得。
鍾曉陽看似靦腆,這還是第一次見面,交談不多。不高,略瘦。她年紀比我小,寫作應該比我早,《停車暫借問》出版時,我只發表幾篇作品,未知記憶正確否。
朱天心與我算是熟朋友了,事實上,我讀小學時就「認識」她,我在一本兒童少年刊物上看到朱西甯先生全家合照,但不記得照片中是否有朱天衣,那張照片應該如今還在。朱天心小我幾歲,也比我早寫作,《方舟上的日子》1977年4月初版,其時我尚未正式開始立意寫作。
溫瑞安確是才子,曾因「神州詩社事件」受累,當時我在報社;有些文友籌畫幫忙,但那個時代禁忌百般,無從出力。(後來,香港作家方娥真與我在台北見面時談過許多,兩人感慨萬般。)在新加坡期間,他大概忙事,較少與大家一起。
關於這次文藝營,我寫過〈容顏新加坡〉一文,收錄在《心情兩紀年》書中。
老了一隻書蠹
1994年,寫作私淑班開始成立。當時沒有太多考量,也完全無持續計畫,陸續開了散文班、小說班、新詩班、劇本班,每期皆12堂課,只有入門班。我帶散文班,向陽、路寒袖帶過幾期新詩班,詹宏志、朱天文、蔡素芬、履彊帶過一或二三期小說班,袁瓊瓊帶電視劇本班,吳念真帶過三期或四期電影劇本班,簡媜也帶過一期散文班。
簡媜當時應是單身,一頭短黑髮,氣定神閒。可能比很多學員還年輕。
向陽一貫笑容可掬,亦莊亦諧,那時好像是自立晚報總編輯,還在博士班。
詹宏志斯文自然,上課很有精神,從未遲到,總是他等學生,好脾氣。
路寒袖當時在《人間副刊》,瘦瘦的,有活力,詩作頗宜朗讀,常讀詩給學生聽。
蔡素芬剛留學回國,相當年輕,親和力強,認真嚴謹,經常下課後仍對學生解說。
朱天文不多話,神采奕奕,處事從容,未見匆忙之態,學生多半是她的忠實讀者。
履彊甫以中校階退役,對教學有熱情,尊重學生,導引不厭其煩,體力甚好。
袁瓊瓊通常語調低緩,有時也會與學生說笑,聽說常常趕劇本熬夜,但精神頗佳。
吳念真說唱俱佳,雙語並用,課堂上笑聲不斷,當時還算前中年,一直不胖。
以上只是概略談談。值此17周年,回顧一番而已。彼時我住羅斯福路三段桂冠大樓,居處也叫作將就居。
「將就」一詞,有兩種釋義。其一,不須太講究食衣住行,學生多少也沒關係,認真與否隨意,反正諸事就這麼順其自然吧,頭過,身就過,想太多也沒用;其二,日就月將,每天都好歹讀些書賺些錢,最好兩者都能經常「進步」一點點。我對外總是採前義說明,內心則採後義以自我警惕,要之,不可以誤人子弟。
當年散文班的學生,大部分我仍記得長相個性;之後搬遷到中和,彼此較少聯絡,第1期的劉湘梅一直都保持聯繫;第2期的林素芬,2011年帶女兒來上課,他女兒以前到過舊將就居,3歲,還在課堂上「擦地板」,目前已在讀師大,與第N期的劉光容同是八年級生。
江湖老了一條漢子,教學老了一隻書蠹。我前幾世一定都是紈絝子弟或之類人,如果是,認了。只希望,不久後得遂田園夢,屆時再度回看1994,應該心情會大不同於現在。
**刊載於聯合報副刊.2011/12/15
往事忘了很多,
不過,
沒有忘記老師.
看了此篇文章,佩服老師好記性.
也回味了往事.
光容有乖
來日方長.努力讀書
好好聽父母與老師們的話
學習為人處事:目
瑩琦真好
都忘了最好
我只記得田園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