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8 19:43:50阿盛

【文友新作】燕子在操場練飛 ─ 張曼娟

〈大學校園巡禮〉第8站:東吳大學

滿頭白髮,精神奕奕的端木愷校長環顧我們,語重心長的說:「大學在『學』,不在『大』。」那麼年輕的我們並不理解,只低下頭專心啃食便當裡的紅燒雞腿。而我卻是要用半生的時間來體會這句話……

東吳大學雙溪校門。
圖/東吳大學提供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我從久坐的溪畔站起來,巍巍然的挪動腳步,聽見的是土地下某些根鬚扯斷崩裂的聲音,有種強大的引力,在土地深處牽引著我。我需要更多的決心與氣力,才能把自己連根拔起,於是意識到,原來我是溪畔的一棵樹。

當樹決定出發,便留下一個深深的、深深的洞,裡面掩埋著三十一年的回憶與祕密。幾個剛剛入學的十八歲,聚攏過來,好奇的探看著。

東吳大學第二教研大樓依山傍水。
圖/東吳大學提供
嘿,十八歲,我對他們說,讓我為你們做個雙溪導覽吧。先別動,就看著這條潺潺流動的雙溪。常常,我在第二教研大樓七樓臨溪的研究室裡,打開窗子,讓風流進來,青草木葉的潮濕氣味也濃郁的滾滾而來,創作或閱讀出了神,突然以為下雨了,嘩啦啦的雨聲,催促我起身關窗,等到站起來走到窗邊才發現,又讓溪水給誆了一場。眼前是青山、故宮琉璃瓦、藍天白雲,朗朗的陽光。

溪聲永遠青春、歡快、嘹亮,像你們一樣,只有十八歲。

我記得三十一年前初次走進東吳,就被這一條溪水、沙洲、蘆葦和白鷺迷住了。當我成為老師,在不同科系的大一國文課堂,最期待的就是講解《詩經‧蒹葭》篇,「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身歷其境的場景就在校園裡,如此現成。

今年夏天將至,為了防洪,一台怪手駛進淺淺的溪水中施作工程。我聽見一個即將畢業的男生皺著眉抱怨:「別把我們的《詩經》給挖走了!」顯而易見,一個作家的雛形。在這裡,孕育了太多作家,其實不足為奇。

張曉風任教的學校,阿盛打工的身影

我對東吳最初的印象確實是「張曉風老師任教」的學校,五專畢業後考進中文系二年級插班,便癡癡地在校園裡尋覓曉風老師的身影,最後如願以償修到老師的小說課,用仰望的角度在講台下方熱烈的注視著,卻沒想過老師也曾經十八歲。剛進大學的曉風只有十七,她那時看見的溪水是澄澈如玉的,她在曲選習作課寫下這樣的作品:「溝裡波瀾擁又推,亂成堆,一半兒春愁一半兒水。」

文風詼諧的阿盛學長,也是我在現代文學課上指定閱讀的作家,他當然也曾經十八歲,和許多外宿學生擠在小小的學生寮中,住不進宿舍的外地生,便只能在這「人民公社」中租屋,狹窄簡陋的地方住久了,便與左鄰右舍產生出革命情感。為了賺取生活費,阿盛與工人一起在興建中的音樂系館鷹架上扛模板,若有機會便到一水之隔的中影文化城當臨時演員,那正是武俠片盛行的年代,一天到晚都有人在古建築的影城空中飛來飛去,何等魔幻。

三十年後,音樂館拆除,興建了這幢第二教研大樓。溪邊經過修整,搭起了親水木棧道,我有時會看見音樂系學生在棧道上練習演奏,各式水鳥停在露出溪水的石頭上,入定似的參著禪;溪裡的魚優雅的翻轉身子,鱗片閃閃發光,這是一場水與鳥的音樂會,何等夢幻。

這個校園有點小,卻是剛剛好

東吳大學小而美的城中校區。
圖/東吳大學提供
從大門走進校園,只有一條冤家路,直通到後門,到底有多少冤家在此聚頭?我不太清楚,但在這條路上走著走著,卻走出了多少親家。

「東吳是不錯,就是小了點。能不能把中影文化城也買下來?」我念大四那年,校長請每個系級吃午餐,我們都不知道復校的艱苦與維持的困難,一位同學向校長提出了這樣的詢問。滿頭白髮,精神奕奕的端木愷校長環顧我們,語重心長的說:「大學在『學』,不在『大』。」那麼年輕的我們並不理解,只低下頭專心啃食便當裡的紅燒雞腿。而我卻是要用半生的時間來體會這句話,多年後,在為東吳籌拍一部偶像短劇的構思中,幾句文案浮上心頭:「這個校園有點小,卻是剛剛好。剛剛好,遇見最美好。」偶像劇最終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人事因素沒能實現,就像我的許多夢想都化成了花瓣落進泥土中,我依然覺得在東吳遇見的人與事,都是生命裡最美好的際遇。嘿!十八歲,剛進入校園的你,看見的或許只是她的小,慢慢地,你會感受到她的好。

東吳的畢業生考上外校研究所的不在少數,卻常在校園裡見到他們的身影,宛如候鳥一般,回來尋找牠自己,以及圖書館裡足以傲人的豐富典藏。圖書館的藏書是東吳的另一個特色,就像臍帶那樣,牽引著繼續研讀的東吳人。

東吳大學的小操場,已舉辦了10屆國際超馬競賽。
圖/東吳大學提供
外雙溪校區只有一個小操場,卻有著符合國際規格的跑道,每年都舉行國際超級馬拉松二十四小時競賽,來自全世界各地的選手,從白天跑到黑夜,直到迎接日出。田徑場上燈火通明,四周的山變得更幽暗了,那塊亮起來的谷地,就像眾神集會的場所。志工學生組成啦啦隊,嘶聲吶喊著加油,在選手們舉步維艱的時刻,志工們陪著跑一段,淚水汗水分不清。陪跑的瞬間,彷彿有些東西,像是意志力啊,挑戰的勇氣啊,也在靈魂裡滋長起來了。

城中校區的人總是羨慕雙溪校區,有山、有水、有故宮;雙溪校區的人又很羨慕城中校區,與總統府毗鄰;步行幾分鐘就能到西門町;電影街好像自家的視聽室;下課時間便能逛到行人徒步區參加歌手新專輯發布會。曾經,中文系夜間部在城中校區上課,我帶著學生到中正紀念堂賞元宵花燈,確實體會了「花市燈如晝」的景象。在民主運動最昌盛的幾年,從中正紀念堂到凱道,集會遊行一樁接一樁,我常常在距離校區還有一大段路的封鎖線外就得下車,走長長的路去給學生上課,一隻隻灰色的鴿子從廣場飛起,飛向不知名的遠方。

我們都是章校長的家屬

我也曾參與過一次集會活動,為的是當時的校長章孝慈先生。章校長接掌東吳之後,在雙溪校區建起了綜合大樓,有效解決了教室匱乏的問題。為了興建大樓,章校長辛苦的四處募款,卻有些學生在校園抗議,說是校長不該向財團靠攏,我看見過一群學生像開批鬥大會那樣的圍住校長,而校長只是心平氣和的向他們婉言解釋說明。曾經,章校長聽說有國立大學將聘我為專任,便用毛筆寫來一信,信中說我們都是吃東吳的桑葉長大的,若要吐絲,理當反哺東吳。於是,我留在了母校,校長也確實反哺東吳到最後一刻。

那年冬天特別寒冷,章校長至北京學術訪問,不幸中風昏迷。當時兩岸直航尚未開放,必須經香港降落後再回台灣救治,但每次起降都是更大的風險,全校師生都很擔憂。在此之前,其實已有商業鉅子以醫病為由,提出直航申請,並獲得通融,只因校長家屬顧全大局,不願為政府增添困擾。夜間部上課時,學生跑來找我,說他們班同學要去相關單位聲援遞交陳情書的同學,可不可以請假?唯一的一次,我怠忽職守,對學生說,我跟你們一起去。

我和各系學生一起,坐在透心寒冷的大理石地板上,以靜坐方式表達我們的心願,讓我們的校長平安回來,有機會康復起來,再度回到校園裡。經過漫長等待,好多煎熬,終於有長官出面說明:「章校長的家屬都已經同意轉機了,你們這些學生為什麼還不離開?」一位法律系的學生一字一句,無比懇切的說:「我們不止是學生,章校長是我們的家長,我們都是他的家屬。請聆聽我們這些家屬的心聲,請考慮我們的請求。」法律系爭的不是法,爭的是情。在場的學生都哭了,我為章校長感到驕傲,為東吳人感到自豪。雖然,我們沒能爭取成功,沒能留住章校長,但,他留在我們心裡了。

東吳人向來是樸實低調的,但在必要的時候,絕對據理力爭。我們那小小的操場,前些日子面臨了可能被割地建高樓的命運。東吳人都不覺得有再大興土木的必要,然而決策者似乎已經定了案,於是,不管是在校生或是畢了業的學長姊,都動員起來了,在網路上呼籲,在校園中奔走,自動自發拍攝保留操場的影片。那一陣子,常在雨後的操場上練習飛翔的燕子,也顯得特別驚惶。

我在自己的部落格上放了幾張校園的照片,寫了幾句簡單的,不著邊際的話,像是「我們的球棒一揮,所謂界外便是溪水」,卻引起熱烈回響,一定要把操場保留下來,這樣的默契無聲的進行著。這一次,我們爭取成功,操場完完整整的保留下來了,嘿!十八歲,現在交給你們了,要好好珍惜啊!

若你們順著溪邊走,又走回那個深深的洞,並開始挖掘,會發現它不止是三十一年的深度,而是一百一十一年。在西元1900年,東吳大學初初誕生,那時候名為「東吳大學堂」。

嘿!十八歲。燕子在操場練飛,最終是要飛出校園的,飛得又遠又高,探測風的速度。我也像那許多燕子一樣,準備長途飛行了。從一棵樹化為一隻鳥,展開溪畔起飛的逍遙遊。

讓我再為你們朗讀幾句詩吧。東吳一百周年時,詩人孫梓評寫下的詩句:

因為山脈閱讀過我/一個體育課八點鐘的早晨/操場旁,男同學女同學沿著歲月的虛線/行走,構思一記界外球/又或者是耐力長跑呢/時光靜靜地流著/因為想像是這樣子的/因為記憶是這樣子的

開始出發吧,在十八歲的溪水旁,展開你的戀愛、閱讀、狂歡、舞蹈、淚水、白日夢,想像一切關於明日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