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著枯等入睡已經一個小時了。

你猜測，隔壁房裡的母親大約也難以入眠吧。你不情願地睜開沉澀疼痛的眼睛，轉頭看了身旁的鬧鐘，秒針一格一格啃掉睡意，嗤喀嗤喀嗤喀。你讓視線停留在天花板上，窗口的月光攀爬進來，穿透布簾上的鉤花，形構滿房灰色憂傷，將你網羅。你像一隻負傷的獸。

再度閉上眼，你想起近來母親常埋怨夜裡睡不著覺，白日疲憊卻不敢久睡，深怕睡多了晚間更要失眠。餘下大把介乎清醒與昏沉的曖昧時光，她身體裡那些無法負荷而溢出的憂鬱，成為緊而重的枷將她囚鎖。長子家未成業未立，丈夫的高血壓，還有自己的白髮與痼疾，讓她的眼眶總是深深圈出夜的黑。你發覺，母親的焦躁不安已發出冉冉狼煙向你求援，而當你尚在她的視線之外以忙碌佯裝運籌帷幄，她又被另一波情緒攻城掠地。

有段時期，你陪母親躺在一起，等待睡意層層將你們覆沒。偶爾母親有了傾訴的衝動，但是已踏上夢土國境的你，沒有聆聽的欲望。夢的俘虜與戰士共枕到天亮。有時，母親早你一步熟睡，然而夢魘不停在巡夜，連串囈語自她口中吐出。於是，該你起身為她守護，用大聲喊喚築起引梯，拉回被捕獲倉皇呼嚎的她。

你曾留意，母親都用最少量的開水，吞服五顏六色的藥丸膠囊。你知道那是因為她擔心夜尿障礙睡眠，但未曾問及究竟是些什麼藥，只安靜地對照劑量最多的那份處方說明──D-e-a-n-x-i-t，奇異的英文字母排列組合讓你苦思不出拼讀發音，但你總算認識，某種安定情緒卻容易導致失眠的神奇藥丸，暗地裡操縱母親的睡眠。

你不解。如果，母親的失眠來自於它，那麼，日復一日的憂愁與失衡情緒又因何而起？究竟是藥丸缺乏療效抑或情緒強勢更甚療效？就在今天，你看到她服藥後用手拭去嘴邊的水痕，一顆紫紅色藥錠滾到矮櫃旁。說不清什麼原因你沒立即提醒她。

你只定睛看著。然後，撿起。

將藥錠含在嘴裡，耐心等候睡意緩緩襲來，有如母親每日的等待。你有意試著用母親的方法來瞪視黑夜的盡頭。

第二個小時，你依舊輾轉難寐，秒針依然嗤喀嗤喀。

微甜的糖衣早已溶盡，藥錠在嘴裡化開來，和著唾液一點一滴嚥入食道膨脹成巨石。不是因為藥，是因為你彷彿嘗到了母親嘗到的，以藥為引，粗糙生活與閉鎖愁緒在心房燃爆，樓塌垣傾後，滿布被誰隨意辜負的時光碎片。

你明白了，失眠的味道。是苦的。

你閉上眼，淚水無聲地滑落耳槽。●

─自由副刊2011.0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