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大風吹 ─ 王盛弘
1
二月天,住家附近小公園裡櫻花盛開壓低了枝椏,花樹下,一名膚色黧黑年輕男人操持一具宛如大砲的器械,三兩名孩童隔幾步遠專注瞧著,要爆囉年輕男人出聲示警,孩童都用手遮耳朵,張大眼睛、咬緊牙關而有一張逗趣的臉。「砰!」地好大一聲,白煙噴發,米香彌漫,空氣微微顫動,緋紅花瓣紛紛飄落,彷彿若有風。
大風吹。
吹什麼?
吹有記憶的人──
當我童少,每隔一段時間爆米香流動攤販便會駕柴油車駛進我們竹圍仔,一男一女大概是翁仔某搭檔,擇定姑婆家開闊稻埕女人擺開陣仗,男人在每一座大門前駐足,邊敲鑼邊喊叫爆米香、爆米香喔──我一聽,仰頭張望六嬸,眼神肯定流露了渴望,見六嬸點頭,我便自米缸中舀米,裝台糖鳳梨馬口鐵空罐裡,七分滿。
稻埕上陸陸續續已經集結了大人小孩,地上一罐罐白米排著隊,男人依序拿起,這是誰的他問,人群裡有人認領說我的我的,他便將米傾入砲管,片刻後大喝一聲要爆囉!年輕母親為襁褓中嬰幼掩緊耳朵,轟天巨響伴隨白煙大作,照例有誰家的囝仔還是被驚哭了,女人趨身向前拿一塊米香哄哄他。米香、麥芽香,空氣甜甜的。
我提一塑料袋米香返家,六嬸問怎麼去了這麼久,我是著迷於那每一次巨響每一回雲繚霧繞。腹肚枵的時陣,六嬸說,才可以吃喔。
肚子餓的時候,還有麵茶,阿嬤還在時會自己用麵粉焙炒,加豬油、紅蔥頭;放學後,六嬸還沒下工,腹肚枵得咕嚕咕嚕叫,沖一碗麵茶止飢。
小時候我眼中的大人現在都已初老,年節聚在一起,同一團毛線織了又拆了又織地談的都是前塵往事,總有人提起,當我嬰幼時有人找我去拍奶粉廣告。後來呢?有人說:後來讓你老爸擋掉了。為什麼拒絕啊我看看六叔,六叔只是笑但不答話,六嬸開口把話題調轉了方向:以前真散赤,飲不起牛奶,這幾個囝仔都是呷麵茶、呷米麩長大的。
奶粉啊那是阿公阿嬤才喝得到的。遠地親戚前來探訪,總帶克寧奶粉、五爪蘋果當伴手禮,都讓阿嬤給收進五斗櫃裡去;但是頻繁地,阿公自彌漫金十字腸胃散氣味的裡屋拿出一罐奶粉幾顆蘋果問誰要呢。蘋果已經鬱出傷口,奶粉也早過了期,捨不得還是泡泡看,一杯子粉狀懸浮,味道也不對了。
自家灶腳產出的,除了麵茶還有鍋巴。當我幼時,家裡用的是灶、燒的是柴,看我們等在灶前,六嬸會讓飯多燜一會兒好使鼎底結一層鍋巴,剔起,輕輕握成一團,沾白糖吃,那美味!上台北後幾度和朋友在銀翼餐廳吃鍋巴蝦仁,醬汁淋下滋滋作響,色香味之外兼有音聲享受,但這已不是童年那款質樸滋味了;童年的滋味是最尖酸美食評論家也無能苛責的。
或是豬油粕。六嬸在菜市場買來的油脂蒼白滑膩,利刃切塊,入鼎翻炒,很快炒出一鼎豬油,油粕載浮載沉,瀝乾後撈起,我坐飯桌前專注挑著有肉販沒剔乾淨的瘦肉的油粕仔。油粕仔口感酥而有油香,六嬸拿它炒青菜。至於豬油,裝進鍋子冷卻後成乳白色。後來有了電鍋,鍋裡恆常有白飯,半夜裡腹肚枵就添一碗白飯舀一匙豬油,看著白色豬油緩緩融化把米飯浸潤得剔透晶瑩,一匙豬油可以扒下一碗飯。池波正太郎也愛這樣吃。
池波正太郎是日本時代小說家也是美食家,他留下鄉間炒菜用的油脂,加入調味料後放一夜,凝凍,隔天置被爐裡片刻後再澆熱米飯上,池波說:美味極了!
我讀過一則報導,據「研究指出」,吃零食可以刺激大腦,產生心理上的慰藉感,成功轉移緊張焦慮的情緒。姑且不論所謂「研究」往往是企業主委託的研究,所謂「指出」則是公關公司的說辭,對我而言,米香、麵茶、鍋巴、豬油粕,乃至於熱白米飯上澆一小匙豬油,等等這些「零食」之所以好吃,原因再簡單不過,因為它們都是在「腹肚枵的時陣」吃的。
零食比正餐好吃,因為正餐是時候到了就要吃,而零食,是想吃的時候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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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波正太郎少時即展現美食家意志。十三歲小學畢業後進入股票營業所工作,聽同事提起銀座資生堂茶室的雞肉飯銀器盛皿精緻非凡,便不惜花費六十錢前去享用,儘管當時他的月薪僅僅五?。
後來每當他存錢若干,便上資生堂茶室大快朵頤一番。為他點菜的是同齡侍應生山田,山田介紹池波啖奶油焗烤、啖牛肉可樂餅,兩人逐漸建立起了友誼;第三年耶誕夜,少年池波拿出岩波文庫《長腳叔叔》說是送給山田的耶誕禮物,少年山田收下禮物後,說:我也有。把一只細長包裹交給了池波,打開一看,是一瓶青春痘美容水。少年間的情誼清澈、透明、純粹彷彿無菌室裡培養出來的,我讀著讀著,眼眶有一瞬潮潤。後來山田當海軍去,與池波見過一次面後,兩人從此失去了聯繫。
讀著池波正太郎飲食故事的同時,手邊另準備了一本攝影集對照,封面用的是神田万?的鬆餅寫真,蜂蜜淋在鬆餅上,浸潤的同時正緩緩流淌真令人垂涎,那是池波在父母離異後,每三個月與父親相會,父親同他去看過電影後的歸途上,帶池波去吃的。直至晚年,池波還常光顧万?。
有記憶的滋味最美;我想起桃酥,還有雞蛋糕。
竹圍仔到處都有,我的竹圍仔位於彰化和美。和美雖是小鎮,卻有兩樣名產行銷全世界,一是和美織仔,二是幾次在戲院看好萊塢電影嘲謔的Made in Taiwan的雨傘。我的堂姊妹們多半都曾在紡織廠待過,三年五年甚至十幾二十年青春消磨在滿布棉絮纖維、嘈雜不堪環境裡;而我則趕上了1980年代客廳即工廠的浪潮,課餘除了短暫冶遊,時間多半消耗在雨傘代工,指甲縫有洗不去的髒污。
傘工廠叔叔開著小發財車將半成品一捆又一捆運來加工後,又載往下一條生產線;那些半成品頗有些重量,但自大門到裡屋還有一座稻埕須徒手搬運,還好每當那名矮個子、結實,滿臉堆笑的叔叔的小發財一靠大門邊,一個個孩子便自三合院一扇扇門後現身幫忙;很快地卸完貨後,叔叔會從駕駛座旁拿出一袋桃酥,一人一片。對慣於吸吮黃橄欖紅橄欖肉桂片,偶爾才有一顆白脫糖含嘴中久久捨不得吞下的鄉下孩子我來說,桃酥可是一份大禮物呢。
十八歲出門遠行,有時經過羅斯福路、辛亥路口附近萊陽桃酥,玻璃櫃裡有一大落一大落桃酥,我駐足看了又看還吞吞口水,終究沒進店裡交關過;我很明白,再怎樣高明的師傅都不如時間這名大廚所調出的記憶的味道。
就比如說吧,目下市面綠豆椪的餡料質感細緻口感綿滑,但我每一剝開看到這款餡料後,仍不免感到又是一場失望,若身邊有人也就隨手遞出;我在尋找而不可得的是黃色顆粒內餡、口感稍粗,不那麼甜膩的童年的綠豆椪,一個紅色圓圈蓋在白色餅皮上。
童年畢竟是無法複製的。
中學時一個傍晚我與六嬸在灶腳,屋外有小發財車放送著錄音帶,麵包,來買麵包喔。我突然對六嬸說,今天是我的生日。家裡任誰都沒過過生日,六嬸愣了愣才回我:喔,這樣啊。隨後掏出一張十元紅色紙鈔,去買個麵包吧她又說。
我高高興興地向餐車買了個雞蛋糕。那一個不及手掌大小的海綿蛋糕,鬆鬆軟軟,比起常吃的炸彈、蔥花等口味,是最接近我所想像的生日蛋糕的形象。
將五元找錢還給六嬸,我把雞蛋糕掰成兩半,一半遞給六嬸,你自己吃就好六嬸說,我堅持,六嬸遂輕輕咬下一小口:剩下的你吃,今天是你的生日啊。她摩摩我的頭。紅毛土地面上有夕陽透過窗櫺投射出的一格格金色光輝。●
─自由副刊.2011.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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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可能只有我們用過一角銅幣(現在家裡還有)和五角紙鈔.
賢哉均也最乖
原來你也是慈祥世代
不可思議功德
lin應該是對的
我們只剩下這一點足以證明比小朋友們更慈祥了
萬幸萬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