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想去遠方-鄭麗卿
星期天的早晨,她總是耳朵先醒來。起初是外籍看護阿麗在浴室將水龍頭大開,以最強的水力沖刷地板,濺起瀑布般的水聲。刺耳的電話鈴鈴鈴鬧起來,聽說是朋友
忽然,抽痰機響起的轟隆隆中伴著老人淒厲的咳痰聲,接著是啪啦啪啦有節奏的拍背聲,床再賴下去,連她自己都要臉紅了。
桌上堆壓著從辦公室帶回未看完的稿子,她一邊胡亂地加衣服,一邊把電腦插座接上,就開機吧,或許用得上。
一手拿早餐,一手按滑鼠,快快瀏覽信箱,把需要用的檔案叫出來,哎呀,怎麼還停在五六百字的程度,這個檔案開開關關也不知道多少回了。
她想:不行,在客人到來之前,得先去一趟市場。於是五花肉、雞胸肉、排骨、一尾魚,花椰菜、甘籃菜,幾把青菜,菜籃車已經重得拖不動。
拖著星期天才有的懶散腳步回到房間,陽光斜舖在書桌,充滿誘惑,一直吸引著她走過去坐下來。電腦在待機狀態,螢幕一片烏暗,就如同她腦海裡一片的空白。她努力著要把思維從生猛的市場和魚肉蔬果的印象中拉回到冷靜的文字領域,嗯,再用冷水洗把臉。
「叮~咚~」客人來了。
一陣猛烈的咳痰。啪啦啪啦拍背聲。
客人離開。電腦待機,無聲。黑暗的螢幕一片未知似的延伸,那一堆書籍與文件也靜默著。
趁著午飯後的混沌困乏之際,她拿起針線縫了脫線的被單,女孩踅進房裡。女孩對新近出版的書充滿興趣,隨手拿起書架上的一本書,一副想要長聊的樣子,說這書封面摸起來感覺很不錯耶,媽媽,ISBN是什麼意思呢?你認識這個插畫家嗎?媽媽覺得我很吵哦。嗯。可是我好想告訴他,他的畫很好耶。「書上有錯哦,媽媽。未來少年科南和少年偵探柯南是不同的人耶!」咦,真的嗎?……
她每每為在書出版後才發現編輯上的錯誤而捶胸頓足。那是污點,就像吃飯時湯汁噴上襯衫的斑點,有時候是洗不掉的。現在新進的同事,敢要敢衝敢比,有企圖有效率,充滿競爭力,可以加班到深夜,暢言卡位說,大談辦公室政治,讓她以為自己還停滯在十九世紀的農業社會。一度她相信自己就像辦公室裡那棵馬拉巴栗樹,只要有一點點水分,一點點陽光就能活下去。她經常從令人疲倦的工作中,抬起頭來看看樹上嫩綠的葉片,看看窗框上的金紅的落日餘暉,有時腦海閃過工作和生活的種種,多少有些些慰藉。但是在愈來愈逼仄的辦公空間,第一個要犧牲的就是這樣一棵擺放多年已顯高大而多餘的樹,坐在樹下辦公已成為笑話,她倒寧願被移開的是她自己。
她想去遠方,去走走陌生的街道,去看看不同的人們,眺望遙遠的海面,呼吸清涼的空氣。
抽痰機又轟隆隆響起。轟隆隆聲中忽然間拔起婆婆尖銳筆直的啐罵:阿麗啊,妳抽那麼久,阿公會很痛耶,一直抽一直抽,不然妳抽妳自己看看……。接著,啪啦啪啦拍背聲繼續響了半個鐘頭。
下午三點鐘女孩要去上鋼琴課了。女孩在穿衣鏡前忙碌著問道:媽媽,你覺得要穿長袖還是短袖?一會兒又來:這上衣配什麼顏色的裙子好呢?她好不容易才坐到書桌前,叫醒電腦,還沒打上一個字呢。二人在鏡子與衣櫃之間來回走了幾趟,換過若干組合的搭配,嘰嘰喳喳鬧一陣,終於把穿得美美的女孩送出門去。她回頭快速又機密地凝視了一下鏡子,目光受了刺傷似地趕緊收回。
回到書桌,再一次拍醒電腦,她想,可以開始工作了吧。
電話鈴聲又響,是這個星期不回來的小姑打來找婆婆聊天。這種電話通常都像是綻了口的毛線衣,一旦找到線頭便可以閒扯掉半個下午,……我這次頭毛染得不美啦……妳那套皮衣好看啊,美容院頭家娘嘛有一領……啊我的股票都套牢了,妳看要怎麼辦哦?……。時而尖高時而細碎的語音,彷彿一縱隊的小螞蟻,沿著牆壁爬進房間爬進耳膜鑽進她的心裡。她以最大音量的麥可.傑克森的歌聲來鎮壓這隊螞蟻雄兵。beat it , beat it , Just beat it. 螞蟻一隻一隻從心上跌下來。Ok, let’s beat it.
在鍵盤上用力敲了幾個字,又刪了幾個字,來來回回敲敲刪刪,她心裡緩緩浮起一股朦朧的怒氣,也有一些緊迫感,其實是荒涼得要命,直如柴火燃燒後的灰燼的那種荒涼感。
她想去一個遠方,不論是荒原或曠野,只要,離開,就好。只要不再聽到這些沒完沒了的話語,再過這種沒完沒了的日子。一個遠方,但是,遠方,是空間上的遠方,時間上的遠方,還是心理上的遠方?她想起曾經在一個假日,她一個人出門了,站在十字路口,腳步遲疑,向左?向右?去哪裡好呢?
遲疑的腳步順著習慣走向辦公室的方向,辦公室裡已有
而生活是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總是以鬱悶憂傷作為生活的註腳,她也無法解釋。她問他,他聳聳肩苦苦地笑了笑,走開去。她辛苦地維繫這個家庭的完整,然而房裡的書架如牆,一面是詩集小說和散文集,另一面是財經管理和投資,分隔出他們各自不同的世界,簡直認不出彼此來。中年的愛,曾經是飯桌上冒著一縷縷白煙的飯菜,棲息在衣櫃裡熨得平整的襯衫,愛在忙碌的日子裡滾動著汗水與笑罵,如今是一襲褪色的家居服,屈從於習慣,而且懶惰。當他也無可奈何時,只好靜默。靜默如同冷冷的雨,在他們之間下著,她打了一個冷顫。
忽忽日已晚,雖然她抗拒站起來離開電腦,但是很抱歉,總得要吃晚飯。她必須淘米揀菜下廚房,不管願不願意。廚房裡熱灶熱鍋,魚在煎,湯在熬,抽油煙機轟轟轟如戰車輾過想像的花園,生活缺乏想像力加以溫潤,如走在夏日發燙黏腳的柏油路上。忽然,門鈴叮咚又響。另一個小姑一家人駕到。哎呀,又是不速之客。原本一家人的菜量,需爆增為兩家人的份量,外加飯後水果茶點……。
學齡前的男孩呼叫怪獸作戰電池玩具咔擦咔擦猛攻,抽痰機轟隆隆響;張菲的綜藝節目娛樂了婆婆與小姑一家人,一陣又一陣哈哈笑,準確地配合著電視裡的罐頭笑聲,笑聲如鑼響,喧囂而空洞,重擊她緊繃的神經。她看著沙發上熱鬧歪倒的人形,和洗碗槽裡沉默堆疊的碗盤,一星期,一星期循環重複,種種她十分熟悉卻從未去思考的情狀,讓她感到徹底的厭倦。從來,沒有人敢踏入廚房問要不要幫忙,離開時也沒有人會說一聲謝謝,多少年下來她終於看清楚事實,她對他說:「吃飯的事,以後請妹妹們自便,我不做台勞了。」
待飯桌與客廳收拾妥當,已是晚間十一點了。她洗好澡,整理明日上班用的文件和提包。書桌在檯燈的映照下,敷了一層薄灰,電腦待機,無聲。
忽然間,一切安靜了下來。
她環顧一下屋裡熟悉的擺設,努力回想這些年來生活怎麼過的?似乎是絲毫沒有困難地一天過一天,像影印機複印文件一樣簡單。但她不是影印機,每天像救火似地疾走趕著上下班,她累了。她思忖著改變的可能,改變自己呢還是改變環境?書架上沾滿灰塵,改天再整理吧;工作雖不盡滿意,至少也還是喜歡的領域;她不忍心讓女兒可憐兮兮去買便當吃,她不喜歡家裡沒有女主人的空虛。但是,她仍渴望著去一個遠方,在陌生的街上,在遙遠的海邊,不參與,沒有欲求,只是看著,呼吸。
她想去遠方,想去一個遠方,不論哪裡,只要,離開,就好。一個星期結束了,另一個星期即將開始,日子也許會更好,也許根本不會。她想去遠方,不論哪裡,只要離開就好,只要能從即將窒息的日常中蕩開就好。
為什麼不出發呢?為什麼不走出去?why not?她心底潛流著一股細細的怨怒謀畫著出走的路徑。臨睡前,女孩來道晚安,兩人賴在床上嘰嘰喳喳聊了一會;老人的抽痰機隔著牆壁悶悶發響。對女孩的牽掛和自己對未知的遲疑,就如地心引力拉住人們的腳步一樣,穩穩拴住了她。
終於,她發現自己竟像一棵植於土地的樹,不能行走,只能,眺望,遠方。
**刊載於聯合副刊2010/11/08
嗯。
唉!!!!!!
哇哈哈
心有戚戚焉
不能回應 回應就洩漏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