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22 22:54:59阿盛

【文友新作】遠方的鼓聲/薩拉戈薩-許婉姿

厄波羅河將薩拉戈薩城切分為二,此河是伊比利半島次大的河流,哥倫布航行新大陸的船隊,由此出發。圖/許婉姿提供)

  旅行第六天,來到西班牙東北部亞拉岡自治三省之一:薩拉戈薩。抵達時接近下午四點,電子溫度計顯示攝氏三十九度。火車站在新開發區域,寬大的柏油路、鳶型的路燈和細瘦的樹幹支撐起荒涼地景。一個說英文的清潔婦指引我到站牌下等待公共汽車,我癡癡張望。遠方是沙漠般的禿山,沒有雲朵的天空下,掛了一橫串鮮黃色纜車車廂,約莫三十個,等距離前進,綿延彼端。我是陽光的俘虜,直到像帆船那麼長的三十四號公車靠站,

廣場上,到處可見相框、花彩瓷盤等常見西班牙飾物。
(圖/許婉姿提供)
才驚訝忘記搽防曬乳。

  連日來,陽光曬燙我的黑髮,海風吹打我的軀體,幾乎要蒸發於無形。就這樣消失也好,在這一片橄欖色大地。親愛的Z,有點想抱抱你了,但唯一能帶我回家的是夢。

  公車行過薩拉戈薩大街,塗鴉牆、黑人商店、圓形的鬥牛場、鮮紅的折扣字樣,逐次映入眼簾,還有塑膠招牌上掛著「龍城酒樓」、「溫州美食」、「百樂園」的大大中文,「大陸超市」門口水果箱裡擱置了香蕉與桃。摩托車在窗外飛馳,溫柔的騎士繫了一頂白色安全帽,我默數著站牌序號,心思卻隨其駛向大街另一端。

西班牙薩拉戈薩La Seo大教堂。(圖:許婉姿提供)

  La Seo大教堂尖頂在路的盡頭浮現,我將嘴巴灌飽礦泉水後跳下公車,中央市場的鐵門深鎖,商店大半停歇,沿著舊城街區的樹蔭走去。Husa Via Romana旅邸就在眼前,我在這裡得到一間具備空調系統的房間,和一架電視機。前幾日寄居巴塞隆納民宿沒有電視機,現在看見了,很高興,趕快扭開電視頻道,把陽台窗簾捲到腳踝處,西班牙通俗劇的嘈雜音色陪伴我洗面、敷臉、捏捏痠痛的腿,也照了鏡子,乾燥氣候已將眼眶蝕出皮屑。

  行李散在地板上,不想整理,只揀了護照、信用卡、二百歐元,放入貼身腰包。電視台開始播報六點鐘即時氣象,又是一天過去。趴在床上把地圖認識一遍,找出東西南北,地圖背面更依據旅客停留時間規畫出三種行程安排,感覺一切井然有序,就往外走去。

  來到厄波羅河。它是伊比利半島次大的河流,哥倫布航行新大陸的船隊,由此出發。薩拉戈薩給河流切分為二。我沿著南邊河畔散步,眺望對岸一幢幢現代方塊建築,似乎不很美妙。再細看,發現水澤近處有一間小學、一片綠林、一間超市,不少人提著一大袋雜貨走出來,袋裡多半插入一根又長又粗的棍子麵包,還有兩個髮色灰白的先生,在公園固定式健身器材上踩踏弧形腳板。

  河風涼涼,高大的單車從身旁疾駛而過,生活的氣味瞬間又回到鼻息。

  轉了一圈進入皮拉廣場,兩座平淺的水塘對映在廣場前後,皆以乳白色建材砌成,陽光與風的足踝不時跳宕於其上,優雅迷人。十八世紀藝術家哥雅GOYA穿著領口繁複的上衣、束腿褲、長統靴,以青銅色雕像的姿態佇立於此,紀念少年歌雅為皮拉聖母堂圖繪濕壁畫。聖母堂恍若美麗之殿,歷史的信念,藝術的亞拉岡,歌頌西元40年聖母在厄波羅河顯靈的事蹟。許多遊客在給戈雅照相,包括我,讓斑駁之城換上通俗觀光區的外衣。紀念品商店的架上,除了鬥牛、摺扇、舞裙、花彩瓷盤等常見西班牙飾物,更多的是十字架、聖母像、玫瑰念珠、白色蠟燭、天使的翅膀,以修士圖樣為包裝紙的杏仁糖果,甚至一盒透明箱裡裝著一顆頹落的耶穌受難頭顱,表情沉痛,發出寂寂的救贖的戰慄。

  櫥窗之外,露天咖啡座裡喝涼茶的人們快樂明亮,洋槐投影在牆磚上粗魯涼爽,帶來些許詩意。

  遺落在身後的是La Seo主教堂,十二世紀後半在羅馬主教公署指導下由清真寺改建而成,兩個外部後殿,以及牆壁上多邊形陶磚紋飾,印證它曾經的美麗。教堂高樓層設置了一間掛毯博物館,圖案充滿了每一張毛毯,未嘗有留白角落。我從繁複編織中看見滿臉怒氣的女子騎著壯碩的馬匹,手中一握長長寶劍,也有未著褲而露出下體的男子,他殺了一頭白色羔羊,在羊肚裡灌入血和酒,還有許多征戰以及聖靈的意象,一切顯得深邃典雅,饒富東方氣息。

  薩拉戈薩的古老氣息或許由此而來。薩拉戈薩位於波厄羅河谷地頂點,水氣沃饒,生產蔬菜、水果、麥類,牧羊,鄉村風景如畫。二千年來,舊伊比利亞人、羅馬人、摩爾人和基督徒輪流建立政權,也留下獨特民俗和迎神傳統。曾經十九世紀初拿破崙戰爭中毀壞此城大部分建築物,現今它已是西班牙第五大城市,工業與經濟活躍,2008年舉辦國際博覽會,一度造成房價大漲。途中,我遇見許多黑髮黃皮膚,華人,日本人,韓國人,但分辨不出來,反正他們不同我講話,我和我那小小的數位相機一起遊蕩。

  偶然停步,環視舊街,說不出身在遠方或近處,周遭是雜遝的聲音,和我。

  從來被嫌說不合群的孩子,感覺自己存活在人世間,不過是拖累家人和愛人,不知道哪一天解開倒懸之苦?清晨睜開眼的光亮都是奇蹟。親愛的Z,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喜歡站在旁邊靜靜看多一些,像現在這樣,閱讀他方的故事,書寫己身的寓言,因單純念頭而愉悅搖擺。

  不確定夜幕何時落下,我走進未來的時間,走向飄揚歌聲的所在。

  如同一隻斂翅的蝴蝶棲息在幸福的花朵上,清亮莊嚴的歌聲引導我前進。

  尚未靠近聖胡安教堂,就看見石拱門下綿延出一條長長的紅地毯,是婚禮呢,階梯上下林立美麗又芳香的賓客。男子身穿剪裁合宜的西裝,布料與顏色極為講究,深淺各不同,或者加上一副墨鏡,襯托獨特的魅力。女子則換上色彩冶豔的小禮服、高跟鞋,露出性感的脖頸、肩胛與背脊,邊搖著大紅大紫的摺扇納涼。大概是教堂婚禮程序已結束,賓客漸次向廣場餐廳移動,露天餐桌鋪著潔白的蕾絲巾,冰涼的酒飲、氣泡水、蛋糕、可頌,以及琺瑯盤罐等器物布置其上。而我所知道的聖胡安教堂,聞名於它由紅磚砌成的八角形塔樓呈現微微歪傾,如同義大利比薩斜塔,是一座奇異的建築。早已排入旅程,卻沒能預知相遇的情況若此。忽然,一陣婚禮響炮與繽紛彩帶在人群的歡呼聲裡炸開,伏在教堂尖塔與窗櫺的鴿子飛散了一整個天空。光影之中,新郎與新娘剪影般的細緻身影浮現在拱門內,彼此擁抱、吻頰,身旁且繞著三個戴花冠的孩童,他們從身體裡發出來小雞般的嗤嗤笑,構成一幅活潑親愛的浮世圖。

  親愛的Z,問題並不在於做錯了什麼,卻是什麼也沒做,而我不是善於等待的女子,也不再待在書桌前幻想流浪遠方,當勇氣和信用卡額度一樣夠用,我們終於失去了彼此,親愛的Z。

  有人要求幫忙照相,第五次喲,在旅程中,必然是長得善良,竟都願意把相機交到我手裡。鏡頭裡的他們攬住對方倚在一輛寶藍色跑車前,我蹲下來拍,看見一本綠字白底的婚禮手冊遺落在撒滿彩紙片的石板上,便穿過人群去拾了,塞進背包。回到與舊城一街之隔的馬路上,車輛熙來攘往,沖淡歷史的丰采。感覺好不真實。先去THUN選購一隻陶土製大角麋鹿和一只擱置清潔海綿的公雞器皿,為了確認這直徑五公分器皿的用處,與女店員互相按翻譯機,話語云云。再往英國宮百貨挑揀衣服,又到FANC找書看,奇怪好幾本書的封面是日本藝妓,也聽了幾張專輯,喜歡其中一張美國民謠,想了一會兒無法下決定就離開了。

  返回大街,晚風純粹如白色的浪花撲來。不知道現在幾點了?

  真無聊就給自己考試,題目只一種:數字聽力辨識。入境西班牙後二天購物總盯緊收銀機上的跳動的紅色數字,深怕付帳慢了,耽誤後人;現在也不看,專注在收銀員的發音,測驗自己能不能聽懂數量單字,聽對了,心底一絲絲感動。

  Amorino義大利冰淇淋店前似乎不少人,店招牌是一個握冰淇淋甜筒小天使,西班牙諺語說:「Aqui hay gato encerrado.(這裡有一隻鎖住的貓。)」意指「這裡一定有所古怪」,我跟上排隊點一支五歐元的甜筒,要了什錦漿果和黑巧克力口味。服務生將冰淇淋一小鏟一小鏟填入甜筒內,再抹出一朵花的模樣,我接過來輕咬了幾口,又酸甜又苦甜,非常喜歡,因為甜的不止是口中的冰淇淋。

  轉回舊城,與各地遊客一起坐在舒坦的角落,瑪丹娜世界巡迴演唱會7月25日在薩拉戈薩舉辦的巨幅海報兀然釘在辦公廳外牆,預見將來的歡樂和瘋狂,但我已經不在。不知道看了多久,天空逐漸從水漾藍,灰藍,轉為發光的寶藍,手風琴的聲音從餐廳飄出,大樹開始歌唱,夜晚被打開,街道上的人群紛雜了起來。我吃掉甜筒的脆餅乾,擦淨雙手,從背包掏出婚禮手冊來看,封面是一棵線條繪畫的花樹,綴以四枚小愛心。下方印刷:

  Carlos y Arantxa

  San Juan de los Panetes

  4 de Julio

  2009

  (2009年7月4日,Carlos和Arantxa在聖胡安教堂締結連理。)

 

【2010/06/22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