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就是要活 ─ 鄭麗卿
搬來有中央空調的辦公大樓,大家的座位是一個蘿蔔一個坑。逼仄制式的空間裡,一時間人人忙於植花弄草,在彼此的隔板上,電話機旁硬擠出一個茶杯大小的方寸之地擺上一盆盆植物。大家常常因為冷氣太強,或者通風不良而頭痛、感冒;角落裡,隔板上,各人桌上的鳳尾蕨合果芋常春藤秋海棠黃金葛長壽花白網紋草石蓮,不僅僅吸收了大家的怒氣火氣怨氣,還要消化種種的病氣。 因此,養在冷氣房的小植物懨懨然卻有了一種無所事事的美好,我常對它們說:哎,當一棵植物賽過做一個沒空停下來好好喝杯水的人類耶。植物慵懶笑笑,歪斜著和我一起懷想在老公寓的日子。那時候,有自然風自窗口溜進來在我們髮間嬉戲,下午太陽的斜光會探進來打招呼,黃昏時下班的心情是窗外吱吱周旋上下亂撞的蝙蝠。而每一盆植栽都是一個精心培養的遠方,具體而微的遠方,苦悶的象徵,我與花草互相凝視一起神遊,去一個沒有數字業績壓力和老闆臉色的曠野。 承載喜怒哀樂的植栽 在玻璃帷幕的大樓裡,老闆對數字、業績的成長要求比我們所在的樓層更高,比電梯爬升的速度更快,大家的面色也因而更加鐵青。常常,有人工作不愉快時,用力甩上抽屜,震得桌上、隔板上的小植物枝葉顫顫抖抖,顯得清白無辜,如一顆默默傷痛的心。在默默傷痛的氛圍中,人和植物的日子一樣苦澀,每一盆植物都承載包容了主人不同的心情,深淺不一。萎謝的葉片是主人的愁容,僵硬枯竭的根莖則是再也絞不出創意點子的腦筋。 然而打了結的腦筋,面對青蔥的植物並不荒蕪。有人細心培植、分枝的白色聖誕如祕密結社的暗語,流轉在某些桌子上。也像彼此交換食譜,交流家事小撇步一樣,同事們互贈心愛的小盆植栽,做為姊妹淘的信物。而我曾經莫名鍾情於鐵線蕨,鐵線蕨嬌貴,養一盆死一盆。我不服氣,愈是不好養就愈要養,姊妹們怪我只有蠻勇沒有方法,凡物須識其性,方得其情。每見它冒出問號似的新芽,我必湧起絲絲不勝惶恐的快樂,但它似乎不能明白何以我如此殷殷期盼,驕矜地自顧自捲曲著鮮猛的綠。也許鐵線蕨不耐辦公室裡的塵埃,也許是撐不住過多關注的目光,結果我依然不明不白地敗給了它。再經過花店時,看見青翠多姿的鐵線蕨,禁不住拿起來端詳一番,又輕輕放下,彷彿告別一段戀情,我再也不願意忍受枯槁枝節的折磨。 也有人興起買來小魚缸,養起小金魚並布置了水草,水草隨水流款款擺動,一時彷如沙漠中的綠洲,溫潤了一雙雙脆弱而疲勞的眼睛。晚間最後離開辦公室時關了燈,隱去雜亂的書堆公文的背景,那一方螢光的小世界猶如保羅.克利的畫作〈金魚〉,幽幽自巨大且濃重的闇暗中生出一種鬼魅的美麗。魚不眠?猶如花之不眠?魚與花草是如何度過這漫漫黑夜的呢?如果說水草是水流的塑像,小金魚就是夜光的姿態了,一閃一爍間擺動著一個個我的疑問。 在我的身邊有一棵養了多年隨我們搬了多處辦公室的馬拉巴栗樹,已有半樓高,老老實實綠著它的綠,很盡本分地時時抽長新葉。它每天與我分享一杯烏龍茶,我坐在樹下便有乘涼的感覺,讓心靈從繁瑣的工作中盪開片刻,這片刻是樹下偶然撿得的優閒。然而這種小確幸,在普遍辛苦的辦公室裡卻是要遭忌的,於是驚險的流言與猜疑的眼神在馬拉巴栗樹上結巢,此後我工作,午休,下班,比樹更安靜。 打死不退的黃金葛 在安靜的四月,同事壯年猝死,猶如鮮麗的木棉花烈士般自樹梢落地,訃聞是一記午後的驚雷,以生死迅疾無常警告大家。他的水韭、腎蕨和龍葵孤兒似地愣愣排站在窗台上,看著大家靜靜移動,壓低了嗓音說話,孤兒們就更加不知何去何從了。初夏時從窗口眺望樓下公園,木棉綠葉已然蓊鬱,隨風翻飛的棉絮是道別的白手帕,在低空迴旋久久難以離去。 離去的同事座位背後,刷白粉牆前的書架最上層,擺著三個高低的透明玻璃花瓶,花瓶裡插著乾燥了的白色花樹,灰灰的影子映在牆上。斜欹而出的枯枝顯得蕭索,花瓶上折射出深深淺淺的綠,曖曖內含光,涵容了生命中的美麗、枯淡與凋敗,如果連一枝乾燥了的花樹都這麼美,那,人該如何? 漸漸地,後陽台上開始堆放著歪倒的空花盆,一個個猶如張口呼吸的大嘴,吸收眾人休息時在此吞吐的煙霧與心事,那空洞也是工作者被榨乾而枯瘦的心,在職場的拚搏中逐漸失落了重要東西的面龐。我凝望著被遺棄的空花盆,彷彿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又過了一段時間,辦公室裡還能看得見的植物就剩下黃金葛了。只要有一點點水分,一點點光線,黃金葛就能活下去,冷氣再強,再怎麼被忽視,一點也不妨礙它展現生機。在不起眼的角落,廁所的鏡台上總有瓶子插著一二莖黃金葛,三兩片綠點綴著冷硬的空間。它長得慢,雖不像在陽光下輕易就湠開去,但是忽然一日你會看到它伸出鈍鈍的氣根,捲出一片清新的嫩葉,一副認命不服輸的神情,就像中年人稀微的絕望與打死不退的頑強,就是要活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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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哉漢也
一退休.一筆錢.居豪宅.不改其慾
師也,
還是幫我留著吧,升官既無,需要養老金也.
今天真是忙到快累死了....
挖到文字的寶藏了....
真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