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24 09:20:38阿盛

【阿盛】我們的山河‧我們的歲月

 前言:〈火車與稻田〉一文,發表於1984年,中學教科書開放出版後,選入高中國文科課本。我看過許多詮釋討論此文的文章,總覺自己現身說明較好,所以寫這篇「伴讀」,目的是讓高中教師與學生更明白其中內涵,同時希望體制內的現代文學教學能更深入探究文學作品的核心意義。

二次世界大戰後,台灣與其他國家地區一樣出現「嬰兒潮」,一般稱為「戰後新生代」。這個新生代,沒有經歷烽火的無情灼燒,卻在成長過程中體認到破敗蕭條的環境;戰爭所造成的種種傷痕,既聽聞亦眼見了。他們都接受現代教育,但基本的家庭教養是傳統式的,算是「搭上最後一班傳統列車」的世代──通常概約泛指1940、50年代出生的人。

大約1970年代初起,戰後新生代陸續進入社會,正逢上台灣經濟開始快速發展,鄉鎮農村人口大量移向都會區,尤其是台北地區。為了就業就學,許多年輕人必須離開故鄉;現代化的工商社會明顯成形,舊有的半農業社會的生活模式實際上已經無法維持,年輕人唯有配合時代腳步,奔赴前程。

戰後新生代寫作者,同樣身處於時代大潮流中。他們目睹了台灣從幾乎一切都無演變為幾乎一切都有,也目睹了集體拋卻舊事物舊觀念並集體追逐新事物新觀念;當他們定心回首時,這才驚覺被時代的巨輪輾失的諸多人事物景將永遠不得再見。於是,他們提筆追想比對今昔,用文字記錄「曾經」與「現在」。

〈火車與稻田〉一文,就是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中醞釀完成。文中的時間點,概約跨越1960、70年代;正是前述台灣社會與經濟大轉型的時期。

我在嘉南平原上的小鎮新營出生成長,直到1973年北上讀大學才離開故鄉。童少年時,小鎮鄉村的生活形態甚少變化,長輩們多半未受過學校教育,十有七八不識字,最大心願是一家溫飽,再則培養兒女,讓他們讀書求上進,自己受辛受苦,無悔無怨,守著祖業也守著傳統觀念。農村人特別不輕言離鄉,所謂「安土重遷」,觀念根深柢固;當兒女們長大又不得不外出謀生時,他們只能選擇放手。而年輕人畢竟無法完全明白父母的矛盾心理──希望兒女過好日子卻又捨不得兒女去冒風險。

一波波的鄉鎮年輕人湧向都會尋找機會,長輩們終於明白舊時代已完全過去,不能扭轉,於是宿命地留守田地,一樣辛勤工作,日子中多出來的則是長長長長的歎息。

〈火車與稻田〉不只是屬於作者個人的成長紀錄,它也是無數戰後新生代農村子弟的共同經驗。我寫此文,即是為了將那個時代的獨特樣貌深深刻印出來。也許,如今的年輕人可以經由此文去審視斯土斯民,看看往時的人是如何一路行過來,進而延伸思考這塊土地上今昔的種種,這樣的延伸思考應是有助於人文視野的擴展。

在〈火車與稻田〉一文中,火車象徵新時代的潮流。它是一直往前行的,猶如時代的巨輪不停滾轉,而鄉鎮農村的年輕人搭上它,奔向心中期待的大城,或為更好的生活,或為繁華所誘,或為求學深造。無論得已不得已,都擋不住這巨大的新潮。

文中的「我」,本來幼小不懂世情,看著大兄、二兄、三兄陸續離鄉,他們跟著時代的腳步,沒有多少猶豫,也未必體諒父母的心情。事實上,貧乏單調的農村生活不可能留住他們的心,眼見父母終歲苦勞而又得不到豐足,他們不願意隨著困在鄉間,「離開」便是最好的選擇了。

火車來了,火車去了,一次一次,日日夜夜,它載著鄉鎮年輕人到遠方奮鬥討生活,從此,他鄉逐漸轉為故鄉,而故鄉逐漸轉為他鄉。這與他們的長輩祖先的認知是完全不同。「火車」既是新潮流的象徵,須得「準時」開行,想搭上它就不能「留戀」,它是不等人的。

求學的機會也不等人。那時代,大部分的大學設在北台灣,絕大多數的高中畢業生都經由聯考錄取而被分發到北台灣的大學,即使想待在故鄉也不可能。所以,文中的「我」到底還是得離開父母,然後就業定居台北。

稻田則是不移動的,它象徵農人的宿命觀念與傳統生活。田地是衣食的來源,同時也綁住了農人;農人依照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方式耕作,在田地上付出血汗,對田地有著深厚的情感,根本無法割捨,然而,一生種田,卻逢上從未有過的時代巨變,「除了深扎的稻秧之外,不可能留住其他什麼。」傳統的價值觀認知崩解,工商取得時代主角地位,農村快速沒落,「父親」過世了,「母親」放棄「那塊牽連心肝的老田」。一個舊時代結束了。

已經成為都市人的農家子,再也見不到祖田,祖田變成水泥房子,連原本的方位都辨認不出了。更新的世代則完全不知道「曾經」。「父親的田確實不見了」,意味著過往的農村歲月不復可見,只能在回憶中追尋了,而農村傳統的承續也像草根離土,那同時象徵農家子心中的失落、脫離,「噗一聲」之後,「草根與碎土同時離地而起」,感慨無語,唯有歎息。

對如今的中學生而言,也許未必能夠百分之百了解〈火車與稻田〉的時代背景與戰後新生代的成長歷程,但是透過文中的描述,細心領會,肯定可以看明白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樣貌。人情人理總是相通的,生活方式的改變不等於人性改變。

我希望學生們用三分精神去留意文字技巧。例如文中的火車來去,通篇貫串,寓有「時代腳步不停歇」之意;進站出站,點出了忙碌的工商時代特色。兄弟們一個接一個離鄉,父母的反應一次比一次緊張,那是人情之常,為人父母恆是如此。而火車的前進,稻田的固定,正是新與舊的強烈對比。父親從「看樣子有些慌迷」到「眼睜睜地像是瞧著水圳的水一直流入別人田裡」到「不時用眼尾掃描向我」到說出「六出祁山拖老命實在沒意義」,心裡的哀傷逐漸加深。這些都是有經營的文氣層次。文中母親的言行則相當寫實地繪出傳統婦女的形象。

七分精神應該用在文中的內涵。盡量以同理心去推敲人情、人性、人生。我寫作一直強調「三人主義」,文學離不開這「三人」。文中的父母與兒子,認知與行為都沒有對錯可言,人一旦面臨大環境變動,總會有各式各樣的反應,而放棄堅持的往往是為人父母者。那是包容忍讓,不是怯懦退縮,他們願意割捨以成全兒女,觀念來自傳統教養,用另一個角度看,使「火車」得以順利前進的反而是被認為保守的他們,表面上,他們不能適應新潮流,究實卻是他們間接推動了新潮流。若是他們固執舊式父母權威,則年輕的兒女多少會受到束縛。他們頂多幾番感傷喟歎,並未阻擋兒女的腳步。我期盼這樣的內涵能充分受到注意。

以此擴大思考,應可以發現,單一面向的觀看往往不能察見真相。有些人常將傳統觀念視同退步落後,深入探究後始知不然。所謂進步落伍,一言斷定是不恰當的。人生代代無窮已,我們之所以得有如今,必然來自於許多前人的付出累積,並非我們只靠一己之力就忽然擁有全部了。

再延伸思考,這塊土地上歷經幾番轉變,我們生於斯長於斯,理應去了解更多轉變的留痕,那些點點留痕組合起來,就是這塊土地的歷史圖像。台灣是唯一的,無可替代複製的,現今的年輕人應當學會親近它、尊重它,也尊重親近所有為它付出心力的人。●

 

──自由副刊2010.05.24

原題:我的〈火車與稻田〉 ─  寫給高中學生與國文教師

一得 2016-10-09 09:35:13

而當十九世紀初
蒸汽機再經改良
從只有工人才得以眼見的靜態生產機器
推廣運用於人人均能親眼目睹的火車之後
蒸汽火車這聲色俱厲的凜然巨獸
很自然就此變成了現代工業文明最手到拈來的象徵
且是大多數從農村走入城市之人的交通工具
日後更因而成了鄉愁的象徵
(可與中國古詩中的鄉愁象徵 客船對比)
這都可以在許多文學作品中找到見證


霍布斯邦在書中
也列舉了許多這段期間所發生的社會 經濟 文化的大變動
現代讀者看過之後
將會知道那段期間世界經歷多麼巨大的變化
對理解文中主角所感受的震撼
或許會更有同感

1007 2016-10-07 22:10:08

所以
一得引用的史家說法是對的
霍布斯邦的概括也完全看到人類生活型態的徹底切割
很精準的歸納斷言
人類在徹底切割農牧後
之前的七千年成為獨立而遙遠的區塊
人類生活的新區塊.實際上只有四五十年
而.戰前戰後世代剛好就碰了個正著
斯亦命也

一得賢哉.讀書深入

1007 2016-10-07 14:50:34

歷史是根據過往的現象與數據做出歸納
注重重要的個人或整體印象
文學不然
舉例.黃巢殺人八百萬.乾隆盛世國富民強
歷史一言概括
文學呢.可能去描寫那八百萬之一的人生.揭出政治制度的荒謬
可能去描寫三億分之一的人生.揭出飢餓的盛世的背後實情
實際上.任何時代的改變動力都來自於人生的吃喝拉撒
工業革命的起源就來自於人口增長.吃喝拉撒的來源不足.於是將農業人口分配到工商業
文學中的歷史意義無所謂大小.大變動其實往往起因於小細節.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都因由於要解決人的吃喝食住.文學不負責歸納與解決問題.所以往往以未必重要的個人呈現出重要的內涵.萬曆皇帝是人.苦力也是人.在文學中具有同等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