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獎作品】沉情二十五米-薛好薰
即使多年以後,看到當時的自己在獨立礁石上無助地四下張望,拿著手電筒往周遭打訊號,試圖告知別人我所在之處。而沈寂的大海只回應我一片蒼茫,決絕。那時,恐懼、憤怒、擔心、失望…,太多情緒交雜,腦中反常一片炸然煙霧。斯景斯情,仍熱烙在心中。
鏡頭中的我被包裹在一片濛濛幽藍的海水中,浮游物多,能見度不到
回想當時,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我們一隊七人從澳底漁港出發,來到陌生海域,躍下小船,由熟悉當地的導潛帶領,潛過一片孤寂的海中沙地,深入海中
我倉皇浮昇到礁石上方,發現教練在另一側正專注拍攝,心情才稍稍平復,呼吸才趨和緩。我相信,教練總有辦法帶我歸隊的。
漸平復後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身為潛伴的你負責看顧潛水技術不純熟的我,深知我對水極度恐懼,雖然勉強學會潛水,但只要面鏡稍微進水就驚惶不安,你,何時會發現我落單?
我悲觀的把你的疏忽當成是否在乎我的證明,心中一陣淒然。眼前忽左忽右歡游的魚群,海扇如掌紋密織的巨手從礁石上橫伸而出,上頭攀附著隨海流舞動的海百合,在海綿及珊瑚上細細啃嚙的海蛞蝓…,這一切,你我都貪看得渾然忘我,也忘記對方。我信任你會在目不暇給的景色中偶一回頭注意我的動靜,因此放心觀察小丑魚因為我的靠近而踖踧不安在共生的海葵中來回泳動。而你呢,是否也「相信」我因極度沒有安全感,不敢離你太遠,眼光定會牢牢追尋著你?你我的默契與信任在此刻出現岔錯。
不知道身為女性要求多一點的關照是否也算弱者的心態?你常笑我,在對自己有利的時候高喊兩性平權,而不想負責任時,卻耍賴擺出小女子姿態,便宜佔盡。這原是不該說破的,我私心以為對另一個人的縱容是愛的表現,你又何須擔心我會得寸進尺,索求無度?受你點滴,如果可能,我願意報以滔滔整片海洋。
曾經聽聞過的潛水故事中,有人儘管自己在水下
而我果真和身為潛伴的你失散,和導潛所帶領的其他團員失散,若不是教練還在,我懷疑當時接著會有何不智的舉動,會驚惶失措,以致忘記該安全減壓緩慢上升,卻貿然直衝海面?會不顧一切狂亂尋找你們反而失去方向越離越遠,深度越深?會留在原處耗盡最後一口氣苦苦等候你返回?會……?在潛水課程紙上談兵測驗時,我背誦如流:停想策動,停止目前進行的動作、思考面臨的問題是什麼、提出應變策略、開始行動…但在急難真正到來時我卻不知道自己該如何以對。就像當初,在教堂神父的福證下,我們不也一一應允願意不管貧困疾病都會同舟共濟,不離不棄,照顧對方一直到白頭?這道當時只要一聲允諾的是非題,真正踏進婚姻之後才知道那是難解的、甚或是無能解的、永遠也回答不完的證明題。愛情海中處處潛伏險礁暗流。日子久了,越發悲觀,我們其實不在同一艘船上,只是並航的兩葉扁舟,大限來時,或許綰繫舟子的纜繩就要鬆開,從此,各自隨海流風向開往各自的海角天涯。
我只能自己救自己?你真的不會回頭嗎?
我的心像扎了火海膽的毒辣針刺,陣陣抽痛。連先前覺得在海流中婆娑生姿的軟珊瑚、海百合,這時看起來竟然像群魔的千手亂舞,是她妖惑了我們的眼,玩弄你我之間薄弱的信任,我們都沒有錯,錯的都是令人眼花目盲的繽紛五色。
不管在陸地或海中,我們一直都是潛伴。之所以能優游人海是因為速度相當方向接近,微風細浪在所不免,幸運的是沒有狂風惡浪來考驗我們,我並沒有樂觀地以為此生將是如此平順比肩並潛,反而對未到來的真正考驗感到不安。算來我該感激的,生活一向風靜浪平,讓我們不必顯露人性的黑暗面,不必去發現隱藏的懦弱與武裝的脆弱。但是,因為長久隱藏與武裝,遂忘記自己是需要外殼保護的軟體動物,兀自以為是光明而堅定的人了。
眼前這一刻算不算考驗?
自憐的情緒很快就消褪,代之而起的是憂慮:你是否會為我而返?是否揣摩我的心,知道我的恐懼與盼望?是否自覺玩心過重,未盡潛伴之責,辜負我對你的信任?還是擔心我過於慌亂、置自己於危險之地,所以你決定返回?你也只比我早半年學潛水,假若獨自回頭,有足夠能力憑著指北針循原路找到我嗎?我有教練可以倚靠,而你,若莽撞獨自行動,萬一失去方向,將面臨莫大危險。我不敢再往下想……
越想克制意念,意念越像急促的呼吸氣泡,不住咕嚕咕嚕翻騰上湧,一方面希望你不要返回,一方面又矛盾地希望在迷濛的海中看到你的身影由模糊而漸漸清晰。所以,我一會兒祝禱你不要貿然回頭,又掩不住失望你沒出現,上帝看在眼中,也會對我的口是心非無奈吧!
當我不自憐,對你的擔憂更甚於我自己時,我只能自我安慰,以你的個性是不會冒險回頭的,而且你知道還有教練和我在一起,憑教練的經驗,即使在陌生環境,也能從容應變,安全無虞,據此推論,你應不會回返,也該是安全的。
之後,我又為自己一連串的憂慮感到委屈了,被遺忘的可是我啊!
這一定是海中二十五米的水壓造成的思緒紊亂、人格矛盾!
一起學潛水以來,別人挺羨慕我們像一對神仙眷屬的蝶魚優游海中世界,尤其剛開始,我無法自制地浮昇或下沉,總要時時牽著你的手才能穩定,減卻對海的恐懼與驚惶,所以出現許多羨煞他人的攜手漫遊海中的鏡頭。然而,當我越瞭解海中生物習性,才知道絢麗斑斕的蝶魚並不是最好的愛情象徵,牠們雖是同進共出覓食,一邊啄食一邊為對方警戒天敵,卻是極不專情。掠食者眈眈環伺,極易遭遇凶險,獨存的鰈魚會另覓伴侶。而在環境艱困的情況下,基因的延續變成唯一目的,失去伴侶的蝶魚在無可選擇時,即使不同種類也能將就配對,書上記載,蝶魚是海中世界雜交種類最多的。如此機會主義的魚,不該被資深潛水者拿來稱喻他人或自己。如果需要比擬,我倒願意比擬成海豚,牠們的慧黠與重情意向來著名,成群一起在陽光下追逐騰躍,咂嘴嘯談,也一起擱淺在海灘上,奄奄喘息。或者,我也願比方作片利共生的魟魚與鮣魚,魟魚像海中的大鵬鳥,優雅拍翅逆流盤旋,一舉千里,而鮣魚緊緊吸附搭順風車,於是也能飽飫各色風光,到達那單憑自己的力量與惰性,無論如何也到達不了的豐富獵場。極端恐懼水的我,因為緊緊攀附著你,於是我也能跨越障礙,和你在廣袤的水域中悠遊。
拿出手電筒旋亮,我不確定你們往那個方向走,只能東張西望,試圖給你一點光茫,一點指引,如果你正焦急往回走的話。所以,不知何時,教練的攝影機已拉長鏡頭轉向珊瑚礁另一側被魚群環繞的我,便留下這一幕心神不定徬徨四顧的模樣,只是,鏡頭收攝不到我當時眼眶中盈盈打轉的水珠。
教練結束拍攝後便示意我跟著他,一起往礁石右側踢去,一邊慢慢浮昇減壓。體溫在水中散失得忒快,寒意令我冷顫不已,雙手環抱胸前亦步亦趨跟著教練,綁繫的髮圈不知何時已脫落,四散的長髮就在似無重力的海中飄浮。我想,此刻嘴唇應該也是青紫得嚇人,我像一縷被棄絕的無主孤魂在茫霧中,漂游。
至
導潛等大家會合後,比劃出結束潛水,到
浮昇到水面上,教練一扯下面鏡便開玩笑啐你:「你這潛伴怎麼當的?」
你訥訥分辯,過於專注欣賞風景,導潛帶著大家走你便跟著,能見度不好,以為我也跟上了,直到後來清點人數才發現。導潛看到隊員失散,為安全起見便立刻結束潛水,也不容你回頭找人。
先前,從幽黯中潛游而過,海面上刺眼的瀲灧波光讓人一時無法適應,烈陽正一點一滴將我失溫的身體暖熱起來。我知道,你的眼神彼時是緊緊挨黏著我了,但我迴避開,不知道是出於倔強,或膽怯,深怕心中的一些什麼會悄然崩解。當時,我心中的起承轉合沒告訴你,後來,也一直沒說,就讓它留在
那如果是一場考驗,我們對彼此能力及判斷力的信任通過檢驗,而,肯為對方不顧一切違反理智的浪漫情懷,被判出局。
我們都假裝這件事已經過去,彷彿所有的曲曲折折都被時間所熨平,還是一起潛水,一樣生活。除了,當我獨自欣賞這段你不願重看的潛水錄影,發現記憶其實還滾燙著,蒸氣氤氳依舊,未曾冷卻無痕。
往常,我仗恃著你對我的寬容,在愛情中我並沒有隨著歲月而成長,在職場上我可以積極,可以獨當一面,卻在婚姻生活中保持一貫的愚騃,被動,像極故意行為退化幼稚以需索關愛的小孩。現在想來,你要我獨立,自己救自己,經歷過這種種,以及之後的幾年,周遭的人不管年長或正青春芳華,陸續傳出罹患惡疾的消息,你的話也許會變成一種先見之明。處在這惶惶不確定的年代,終究我們也會變成孤單一個人,而另一個確定是不會回頭了,屆時,長久習慣潛伴的存在之後,垂老卻必須獨自面對未來的恐懼、悽惶、絕望、哀傷……密密匝匝的網羅,這一切只有靠自己掙脫,所以,有必要在多情的時候先練習無情。
就從
**本文獲2008台北縣文學獎 散文類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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