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鮮貨】魚•病-薛好薰
一早進辦公室,照例餵魚,習慣上見我餵食都會簇擁過來,興奮竄游等待搶食的孔雀魚,今天不知怎麼回事,縮著尾巴,病懨懨地靜伏不動,口張得老大,勉強地吐嚥空氣,甚至有的已經半躺在缸底細石上,兀自用力搧動尾鰭,失去平衡的身子漸漸攲斜,腹部朝上掙扎著,似乎想極力維持優雅泳姿。仔細一看,有兩隻隨著循環馬達打出來的水流,沉沉浮浮,其中一隻尾鰭已經不見,另一隻身上鱗片斑駁脫落,繞纏在水草中,像裹著蓆子。
週休假期前還好好的啊──
撈出已死亡的魚,埋在陽臺的盆花土下,這裡早先已陸續安息著三隻牠們的同伴,那是在飼養的過程中,因不適應環境而夭亡的。
進一步檢視,一隻肚子圓圓、已經待產的母魚,看起來健壯無恙,但卻似乎被週遭的疫情驚嚇得不知往哪裡躲藏,疑懼而畏縮,趕忙另外裝盛著,希望牠未被感染。接下來尋思:我還能做甚麼?
只能試著動手佈置屬於魚的安寧病房,放幾根水草,再把藍王子和大橘尾隔離,昔日換水時會極力掙脫我的撈網,現今牠們已然無力掙扎。試著丟幾顆飼料,也吸引不了正在和死神拉鋸戰的貪吃病患,急促翕張的腮蓋,我彷彿聽到牠們大口喘息的聲音。藍王子本來是魚缸中最特立獨行的貴族,牠喜歡在缸內遊逛,由左到右,上到下,穿梭在水草間,彷彿巡視牠的領地,泳姿瀟灑,只搖動寬大的尾裙禮服而細窄腰身依然挺直,也不搭理缸中眾魚追逐的四尾母魚,自戀又自傲。而這隻驕傲的公魚如今顯得狼狽,尾巴像淋濕的裙襬緊黏著腳,身子左右奮力擺動,也甩不出原有的漂亮弧度。而一向喜歡繞纏在母魚間的風流大橘尾,常常彎著尾巴、一停一頓倒退著游,像是跳著挑逗搧情的求偶探戈,又喜歡吃飛醋,時不時追啄其牠競爭者,如今也似乎陷入彌留,只剩微弱的呼吸,睜著大眼無助地看我,動也不動。
剩下的魚也是這樣的望著我。除了給食物、換水、清理,我所能給的也只有像魚的凝望,在牠們集體染病的時候,眼睜睜瞧著。
從來就無法準確估算缸中有多少魚,牠們總是忙碌而躁動,一刻也不歇息。現在終於都停定下來,以這種方式,終於可以數清我擁有多少,而且,知道即將失去多少。
養了十個多月,一向自認為是稱職的主人,現在顯然有我看不見的疫情正悄悄散佈,到底是哪一個環節出現問題呢?一切都如常進行,餌料不多也不少,定期清理保持潔淨,牠們已安然度過夏秋冬……意外來臨的時候竟毫無徵兆,生命異常脆弱,卑微,死神伸出一指,鉤釣一個生命如此容易。
開始養幼魚的時候曾上網搜尋資料,了解魚的習性、壽命,預先知道可以擁有牠們多久,以為至少有一年的時間,雖然短暫,足以在慢慢建立情感的同時,也慢慢自我建設:這只是一場不平等的邂逅,我依賴牠們多過牠們對我的期待,牠們只要我定時餵養,乾淨的水質,而我需要牠們的存在,神思隨著牠們無語地優遊,讓我由一缸水想像一片大海,無重力的藍。
終究牠們將離我而去。只是沒有預料,告別的時間如此匆促,不在我設想的期限。十個月就只是十個月,未足自然天命應允的一年,我頑固地扳手指計較牠們離去的日子。然而,死神如此慳吝,無法討價還價。
時間跛著腳踅去,凝視良久的魚缸似乎越來越濁白,遏抑不住地從水中散逸出來,懸浮在辦公室中。於是,辦公室籠罩著一股怪異氛圍,雖然一如往常人馬雜沓,喧囂沸騰,此時忽然變成一幕幕默片般,但見表情誇張,比手畫腳,卻聽不出有何聲響。男女同事好像不再步履沉重在地板拖行或者高跟鞋恨恨地扣扣扣,只看見往來大幅度擺動上肢,或顛搖著兩爿臀,便可以順溜的從這一桌泳滑到另一桌。我緊鎖眉頭瞇著眼,努力注視泳滑到我面前的同事張闔的唇齒,巴拉巴拉,他應該說了什麼,但自己的耳道卻像充滿了水,只捕捉一些像似飽浸了水的變頻聲音,甚至連自己回答的語串也像吐出無聲的氣泡,一張口就沉默的爆破、消散,爆破的波長還繼續一圈圈往外擴散,震得同事嗔目結舌,讓他的顏面神經麻痺,之後,便僵直著表情地走開。
魚病也會傳染嗎?同事看起來不對勁,會不會一個接一個,泅回自己座位,虛弱地趴伏著?卻眾手一致地軟軟射向我:「都是你…」
都是我,不該在乾涸的辦公室營造一缸虛擬的海洋,妄想著熱帶珊瑚礁的豔彩魚群和陽光下薰暖椰風,以為可以產生溫度,讓自己在辦公室冷冽的氣氛中不再瑟縮,不再對現實過敏流鼻水,可以抑止自己想不合時宜披上厚重冬衣的念頭。都是我,在擬定文件時習慣性在魚缸中捕撈合適的字串,卻被認定發呆偷懶,對我的魚缸同時投以欣羨的一瞥和嘴角掩藏不住的一撇。都是我,當別人覺得工作如酷刑般挾壓精神和肉體,競相比賽誰的哀嚎聲又高又多時,偏我靜默不叫嚷,被眾人揶揄是工作分量太輕薄才有閒暇照顧一只魚缸。都是我。完全不符合該滿頭大汗、躁動走來走去、不管接受任何難易工作都習慣要迭聲抱怨的被壓榨形象。現在他們終於累出病來了,再也不怨艾,都是我。
一定是我,從他們那裡剋扣了些閒情,蓄養在魚缸中,私自享用。如今不但失職讓魚染病,也讓同事受到株連。我的頭越來越低垂,不敢直視那可能從各桌拚著最後氣力直射過來指責的指尖。
不知過了多久,有團黑影橫在眼前:「你的魚怎麼了?」
這一句彷彿聲控的鑰匙,開啟辦公室特有的嘈雜背景配樂,再度哇啦哇啦響起,原來一切如常…
我抬起頭,眼中必定蓄著感激的二漥水,只見得人影在我面前浮盪。「魚病了。死了。」
大家沒事,只有魚依然…,這是一場夢中夢,從淺層的夢境中醒來,卻發現自己喚不醒仍在噩夢中掙扎的自己。
換成我嘟嚷著像無法說出病痛的魚嘴,空自吁喘。
眼前的烏影不知何時漂走了。我又撈起二隻,牠們掙扎總歸徒勞,終於完全停歇。卻無法合上眼安息。
萬一同事都錯了呢?我不是偷懶神遊水世界,而是暫時逃離魚族幻化成人類,拚命的工作以免露出破綻。我常常盯著魚缸,除了腦中已字串枯竭,想在魚缸捕撈,還希冀得到一點提示與悲憫,也同時必須忍受大橘尾優游在異性間認真地無事忙,如同偶像劇的男主角成天不虞衣食。而藍王子已超脫愛欲,根本任何人不入牠的眼,除了牠自己。牠們正向我炫耀我以為乏味而極力擺脫的生活。
「後悔了吧?」大橘尾逗弄這隻、那隻母魚,然後示威地看看我。
「後悔了吧?」藍王子追逐自己夢幻的尾巴,做了一個漂亮的迴旋,故作遺憾地對我搖搖頭。
對我這個叛離的水族後來過得惶惶終日,不時偷眼過去的生活,也許,牠們挺幸災樂禍。
我無法分辨哪一種生活是值得過的生活,除了周遭閃爍的乜斜眼光,在陸地生活中,所有我草擬文件、經手的卷宗、蓋過職章……這些果真能如我當初想像:堆疊起來可以佔據空間一隅,證明曾經存在的痕跡?是否可以比在水中優遊終日,打嗝出來的氣泡更長久一點?那麼,億萬年前從海中出走的長鯨,為何又重回大海,牠也是無法適應陸地生活嗎?即使回復以往生活,仍時不時便要對空吁吐當初鬱積的濁氣?
而現在,我該躍回魚缸問問牠們怎麼了,離水太久,我竟不知不覺習慣陸地高分貝咂咂聲響,再也譯解不出魚之間形而上的唇語。我該和牠們並肩對抗疫情,要不,同生共死?還是置身疫區之外,以便尋求更有利的資源?
完全束手無策。想到日後我將倦怠陸地人事,卻再也無處可歸,胸中的淒惻漸漸潮漲。
移開絕望的眼,卻瞥見:一旁被隔離的母魚,不知何時,靜靜地生了無法指數的,小小希望。
**刊載刊於中華副刊.2008.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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