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天差不多在同一時間出門上班，鄰家的貓咪此時賴還在汽車引擎蓋上曬太陽(唉，人還不如一隻貓呢！)。瞇著貓一般的眼睛，她垂著頭走過菜市場和郵局，幾乎都搭四十五分那班捷運。車廂裡的人潮，還籠罩著睡意，面目一片模糊掛在拉環下，彼此緊挨著。八分鐘即到公館，她還是瞇著貓眼走出車廂，上樓梯，刷票卡，再走樓梯出站。走同一條巷子，彷彿夢遊者一樣走著，經過商店騎樓走到辦公室的大樓。有時爬樓梯，有時坐電梯進辦公室。

路上行人各自趕路，沒有人回過頭來看她工蟻一般的身影，她似乎也對別人失去了好奇心，大家像都了然於心而冷漠。她忽然覺得這段路程走得都要叫人厭膩嘔吐了，想著該換另一種走法了，也許遲到幾分鐘，或走另一條小巷，或者任由自己徹底地厭惡自己。每日這樣單調地活著，如果生活是一桌無味的晚餐，而她是那烹調者，竟還可以照常飲食，可以安睡，她覺得自己已經活到恬不知恥的地步了。

騎樓下的商家門口，趴臥著一隻大肥貓，眾人經過牠身邊，往往不自主地慢下腳步多瞧牠一眼，有人甚至喵喵叫牠幾聲。一日，一個衣著邋遢滿臉鬍渣流浪漢似的中年男子，蹲在地上逗弄肥貓，一臉溫柔地對著牠唱「哪裡來的駱駝客呀！沙里洪巴，哎哎哎……」他的適意和輕快，讓她嫉妒得腳步幾乎遲疑，狠狠瞪看著他和肥貓。

進了辦公室第一件事是按下電腦的power鍵，她暗自祈禱著：醒來吧！然後洗杯子倒茶水。茶水間老舊的熱水瓶，一壓按便發出竭盡力氣嚎叫一般的聲音，每一回她都凝神仔細聆聽這個聲音，伴著樓下商家拉起鐵捲門的吱吱嘎嘎，周遭角落裡老舊什物發自內裡深處竭力嘶喊的卑微聲音，竟讓她有物傷其類的哀痛。她不禁失笑，曾幾何時自己也走到「老賊」的年紀了，或許在年輕同事的眼中，她已像個老舊該淘汰的熱水瓶，而熱水瓶悽惻的聲音像水牛般的哞叫迷住了她，彷彿自己就是那拖著笨重牛車的老水牛了。但是在辦公室裡顯現軟弱和哀傷是禁忌，陽光穿過茶水間積塵的玻璃窗照進來，她想如果是莫蘭迪，他會如何描繪這個熱水瓶呢？

她喜歡義大利畫家莫蘭迪的作品，喜歡他畫作中的靜物在靜默中湧現力量的品質，在他的作品裡多一個杯子或少一個瓶子，就是一幅不同意義的畫面。就像辦公室裡不同的人物組合，就有不同的氛圍，投射出不一樣的陰影和平衡關係。在四十坪大小的辦公室裡，大家小跑步奔忙，帶著各自的性格與嗜好，碰撞出笑聲與火氣。比如W出於對「吃」的熱誠與善意，於是辦公室裡充滿各式零食，要在終日飽食的胃袋裡挑逗每個人的味蕾，同事們帶著同樣的熱誠與好奇一起進行吃的實驗，製造辦公室裡歡樂和諧的蛋白酶。但也有人總是在生氣，和他接洽公事，他總是皺緊眉頭瞇眼看了看文件，像一隻河馬的午睡被吵醒了，不耐煩地先吐出一口大氣再咂咂嘴，有如別人犯了什麼給他添麻煩的錯誤似的。再次看一看文件，他的眼光在一個遙遠的虛空停留了一會，似乎才想到也沒有理由拒絕屬於他的工作，於是又推了推老花眼鏡粗聲粗氣問了問已寫在文件上的事情，十分勉為其難又語帶恐嚇說事情應該要這樣要那樣，他總是如此不快樂。

也有人，可以與她一起吃零食扯淡，一起逛舊書店，彼此借書贈書，疲累的時候她可以替他按摩肩膀捶捶背，他笑稱那是帝王般的享受。不意卻因為工作上的磨擦與誤解，像被踩到痛腳似的，他翻臉如禿鷹，從背後狠狠啄了她一口。受傷了，她默默走到闇暗的樓梯間靜待片刻，整理情緒，像一隻鬥敗的犬在暗處舔傷口，抹一抹臉，強裝出自若堅強的笑臉。她自許是一朵壓不扁的玫瑰。

又比如會計L可以一手翻帳單，另一手飛快地按計算機算帳，眼睛上下左右轉動的速度可與計算機數字的跳動相比擬。L看準了老闆不會來「打擾」的時機，都能找到人聽她數落負責賺錢的部門如何不會賺錢，花錢的單位又多麼會花錢，每個同事彷彿都是計算機上的按鍵，一個個都需要讓L重重地按那麼幾下。終日在十個阿拉伯數字打轉的L，不可置信地看著她聽到「量」這個名詞時，竟就像遭了電擊一樣，全身瞬間疲軟下來。這種對待數字不明不白的散漫，招致上司不滿與白眼的對待是既明且白的。

為了還一本書，她走進公司的另一間辦公室。這個辦公室裡空氣沉悶安靜，沒有人交談，也沒有音樂，在她進來的幾分鐘裡竟連電話鈴聲也沒有，靜寂如一座千年古墳，那一張張蒼白而表情直盯著電腦的臉龐，是一座又一座守護金字塔的人面獅身像，「智慧」藏在電腦裡，要人這樣參它。她看了看這些人面獅身像，嘆了口氣，便急急離開現場。

辦公室窗外的路段，卻充滿了世俗生活的聲響，拼裝車時時噗噗噗自遠而近又近而遠去，擴音器叫著「簿仔紙、報紙要賣無；歹鐵啊要賣無？」她的肩膀僵硬得也快變成廢鐵了。新開幕飯館的宣傳車在廣告著菜色，加飯不加錢；下午三點鐘，小卡車出來廣播「土窯雞、燒酒雞」。再晚一點，現烤麵包出爐了，「大丹麵包、大丹麵包來了，大人囝仔都愛呷的大丹麵包來囉！」她覺得這些市聲似乎一聲聲在呼喚她，把熱騰騰的生活氣息飄進冷硬的辦公室案頭，好像她也必須做點什麼才能安撫躁動的心情。

她也想和別人一樣，喝了「蠻牛」似的充滿幹勁，十足的企圖心。有時停下手邊的工作，閉上酸澀的眼睛，可以清楚聽到窗外馬路上生猛的世界正轟轟然往前駛去，一聲一聲那麼急切、有力地鞭刺著耳膜，大家都那麼明確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往那裡去嗎？和時間賽跑，和別人競爭，他們催足油門力不可擋地往前衝去。她也曾經迷惑於那些商業性周刊上某某三十歲就當上國際公司總裁、某某如何在一年內以一百萬元賺得千萬元之類的報導，誰知現代神話奇蹟般的故事，竟也像泡沫上的彩虹般旋起旋滅。

在辦公室裡，她也有時會忽然失去了言說的欲望，是那種對說話的倦怠，開口言語的無力感。讚美年輕女同事的服飾、髮型，或者對社會事件的感慨，讓她索然彷彿讀到一篇譯壞了的小說。言語更常常是具殺傷力的刀刃，在不合宜的玩笑談話中，唇槍舌刀明來暗去彼此砍殺，但是有誰贏得榮光呢？此刻，無政府主義者略帶嘲諷的無可無不可的態度，與劍及履及的射手座卯上了，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她一句話也接不來，她經常是辦公室戲劇中的閒角。經常地，在大家激昂的辯論或是狂熱的爆笑中，她抬起看了十萬字稿子的眼睛向左向右看看他們，像是才剛從火星降落地球似的，一切聽起來是那麼奇異地陌生。

工作如巨蟒大口大口吞噬時間和她的體力，每日下午五點半垃圾車的音樂聲響起，她就暗誦一次「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啊！在忙碌中最容易的事就是放棄自己，放棄夢想，如同她的紅筆在稿子上一道一道畫去的贅字冗詞，她恨恨地想著所謂的自己和夢想就是現實生活中的贅字冗詞。日光將逝，暮色瀰漫西天之際，火燒雲彤紅如祭壇，日日夕陽同樣地輝煌，天天她的眼睛佈滿血絲，唉！又獻上了一日的時光。莊嚴的黃昏裡夜蝠在樓窗外唧唧上下亂飛。如此光景，似乎沒有意義，偏偏又彷彿大有意義，工作一日之後的詳和啊！直到黑夜抹滅了最後一道光芒。


＊＊刊載於自由時報．自由副刊．2008.0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