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弟Ｄ來我們單位實習那個月，有天我帶了一本旅遊文學選集，Ｄ很高興與我攀談起那個文學獎的首獎作品。寫得真好，我們都同意。其實我認識那個作者L君，我沒告訴D。

　　聊了對文學的喜愛，我和D彼此的熟悉度跳躍了幾個等級，都是單身的我們還相約去看了一部愛情電影，他逕吃著爆米花，我哭得起勁兒。Ｄ的個兒高，頭小小的，五官精緻而不過分俗艷。他總是穿休閒衫，但看得出不是隨便的貨色，質料色澤都富品味，透露出某種慵懶卻活潑的氣息。他常上健身房，喜歡跳拉丁舞，那時天氣微涼，我沒見到他露出肌肉線條，但即使包覆在寬鬆外衣裡，我仍可以透過外廓勾勒他可能具有的好身材。

　　走在街上，我個頭小，肩並不到他的肩，必須稍稍仰頭才見得到他的表情。我們片段式的談了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的期望。原來他和我一樣，從前有伴兒一道看電影逛街，沒伴兒後，做什麼事都只帶三分勁兒。我揣想曾經停駐他身旁的女孩模樣，應該也有小小的臉蛋，可愛型吧，瘦瘦的嗎？高還是矮？會不會精心妝扮？我瞥見他的身分證，偷偷記下生日。小我四歲的雙魚座男孩。

　　實習滿一個月他離開，走前留下手機號碼與E-mail。我寫E-mail，好幾天沒接到回音；兩週後單位辦了KTV聯歡會，我藉故打電話邀他來，他爽快答應，高歌幾曲後卻提前離席，問候之外沒有與我多聊幾句。我開始不懂他留下連絡方式的意義。

　　一個多月後接到電話，D說，約個時間吃飯好不？順便跟我借幾本文學書。我們走路，我們用餐，我們聊天，我們分別。我有一點懂他，也有一點不懂。

　　輪到我約他去聽爵士樂。見了面他翻遍包包搔搔頭說書忘了帶來還我。我想無妨，於是我們還會再見。我們搭車，我們聽歌，我們聊天，我們分別。

　　他的生日就要來臨，他寫E-mail告訴我，有朋友要幫他辦生日party，參加的絕大多數是男生，連他也沒認識幾個，邀我去的話會很怪。我只有寫信祝他生日快樂的份。

　　生日過後幾天他來消息，說party出乎意料的熱鬧有趣，他喝醉了，接著發生一些事，然後就莫名其妙的談了戀愛。

　　大約一個月一次，我們通信講一講近況，他甜蜜的戀情讓我羨慕。我暗自猜測他的女朋友是什麼樣的人，也許哪天有機會見到吧？或許是孤單時怕見到別人成雙成對，我一直沒問D要小倆口的合照。

　　不到半年，D告訴我戀情岌岌可危，再下一封信就說分手了。他回到跟我一樣形單影隻的生活，不同的是他還沒從對舊情的眷戀中抽出身，而我抱怨不斷被強迫相親、卻見不到幸福光點的無奈。我們各自訴說細碎的傷痕。我偶爾會憶起過往的感情而心抽痛，他笑說不知何年也會被押去相親呢。

　　Ｄ在部落格裡寫了分手日記，他給我網址，希望我看了不要太驚訝。我一篇一篇閱讀，失戀過的人都會懂的心情，不足為奇。忽然讀到，前男友說過……呃，前男友的意思是，前，男？友。

　　再往下讀，再點回前幾篇讀，再讀，原來是這樣。

　　我回了一封信給他，承認我確實感到訝異，但另方面卻有更多欣喜。將來，無論我結婚與否，他再談戀愛不，我們畢竟可以一直維持純粹的友誼。

　　我想起L君，相親第一二三四……算不清第幾次的對象。L君文采極好，雖然我真正拜讀過的只有他得旅遊文學獎的作品，但即使是短短的E-mail，都散放出精練文字的魅力。我和L君相聚過四回吧，他很有紳士風度，替我開門、斟茶，輕聲細語，不疾不徐，他總是微笑，專心聽我說話。和其他相親對象不同的地方是，他既不急切，也不閃躲，他不把我推開，也不讓我太接近。我只知道他工作，他自助旅行，他看電影，他上健身房。喜歡與不喜歡之間，暈開一個模糊的問號，我不懂。

　　我透過認識L君的人偷偷探問。好朋友的先生跟L君是同事，和他不熟，印象中曾看他攜女伴出席聚會，不過沒聽說是女朋友。L君大學死黨和我共事過，知道我與L君認識的經過後，告訴我說，L君是沒有女朋友啦，但是……。但是他也不會交女朋友對不對？我開口時才發現原來心裡早就有了答案。

　　那天我抱著L君的死黨大哭一場，好像不是因為愛上L君，而是為自己的孤單哭泣。相親路上第一個覺得還不錯的男人，他已經有了一個女人，卻被逼來應付我；相親路上第二個覺得還不錯的男人，他想要的是男人，我連競爭的機會都沒有。

　　擦乾淚後，卻升起一種微妙的滿足感，因為發現，假若我尋尋覓覓一生終究無得合適伴侶，我似乎還可以永遠擁有像L君這般不會變質的異性朋友，輕輕淡淡的談生活，談文學，談工作。

　　我沒有真的和L君發展成那種關係，因為他並未親自對我說，我和他之間有這種可能性。但後來在D身上我明白。

　　進了軍中，D繼續在他的部落格上說話。情傷漸漸癒合，但疤還在，孤單還在。我們保持一個月左右交換一些消息。

　　我繼續相親，遇到一個玉樹臨風的三十五歲男子，微微地笑，不冷不熱。

　　那種溫度令我想起L君，於是我問D，有什麼法子區辨。他建議我幾種方法：問他有沒有健身的習慣，到三十五歲身材還保持不錯的，gay的機率高些；問他平常有什麼休閒嗜好，喜不喜歡到pub放鬆一下；問他喜歡聽什麼音樂，台灣的gay很多人喜歡王菲、阿妹與瑪丹娜；問他喜歡看什麼電視或電影，很多gay愛看慾望城市或六呎風雲；跟他走在一起的時候，注意一下他的眼神飄向正妹或帥哥；D說他也可以去當電燈泡，替我鑑定；直接了當的問是個狠招，不過這要高度技巧。

　　我還沒想好要用哪個方法，就遇到命中注定的情人。D說恭喜，要幸福喔。

　　我要結婚了。D說，寄帖子來吧，宴客處離營地不遠，他會到。我有一點──不知怎麼離析──的為難，或許害怕幸福之於孤單者的刺眼，或許對於將來極不可能回禮給他的不忍。但還是說，好，歡迎你來唷。

　　除了談戀愛，除了忙婚事，生活的其他行程和先前比起來只差不需要再相親。工作仍多，假日和隔壁單位的秘書S到高雄協助專業課程進行。S是大學剛畢業的男孩，小個兒，笑起來很燦爛，說話帶點孩子氣的溫柔。我跟S在同一層建築上班幾個月了，卻第一次有機會深談。見他帶了村上春樹的書，回程的飛機上我和他聊起小說，他說喜歡看書，學生時代辦過刊物。我告訴他我喜歡寫文章。

　　更喜歡當家庭主婦，燒菜洗衣相夫教子，這個夢就快實現了呢。嗯，真幸福。S一貫燦爛的笑，道，跟妳說一件事喔，我們那個辦公室都知道，你們那個辦公室應該沒人知道。哦，才隔一道玻璃門，是什麼秘密？嗯，就是啊，我是gay，剛剛聽到妳說，想過平凡的家居生活，煮一桌菜等待心愛的人回家……好羨慕喔，我也想過那樣的生活，唉，最近感情不太順。嗯。我臉上或許，跟平常一樣，是個恬靜的笑容，可是我一邊點頭，卻不小心把手中的薰衣草奶茶打翻，濕了牛仔褲。還好嗎？S關心。我說不打緊，很快就到了。然後爲了掩飾這份不知所措，我指著濕了的褲襠，扯出小學時代在教室裡尿褲子的糗事。

　　S也跟我要喜帖。是因為有經驗嗎？我這次的為難少一些些。

　　D的生日又要到了，我答應送他一本書作生日禮物，可是不能再單獨跟他出去吃飯敘談，那是我與情人的約定，不許寡女孤男進行娛樂性活動。我曾試著向情人要求一個但書卻失敗，即使是喜歡男人的男人也不行，情人說。D完全諒解，他要好的女性友人交了男朋友後都是同樣命運。他來找我拿書，談了幾句話就走。

　　我沒有跟D說S的事，也不曾跟S談起D。D和S對我有足夠的信任。但我想，D和S都愛看書，應該知道，握筆的人是天底下口風最不緊的吧。


＊＊刊載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07.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