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香水》要上映了。急急從書架上抽出小說。翻了翻，紙的味道在鼻前一頁頁輕搧，徐四金筆下的魚臭、花香、青苔味……在腦中甦醒。

我好奇。影像如何呈現抽象的氣味？

用眼睛嗅聞一部電影後，餘味猶香。回到家，躺在床上，任由腦中的影像，帶我重聞《香水》。開場時，黑暗中的一角陽光照亮一隻鼻，黑而油亮，塞滿粉刺的鼻，不停地抽動，嗅，嗅，嗅。每回銀幕出現葛奴乙的鼻，我也不自覺地脹縮鼻孔，嗅，嗅，嗅，想感受他嗅到了什麼。

在葛奴乙初生的市集，我便聞到了氣味。潮濕得快要滑跤的泥地；傾洩成堆的臭魚；小販髒垢的濕圍裙，汗污的臉黏雜著濕髮……，讓我彷彿聞到了魚腥、汗騷、屍腐、渠臭。揉皮廠、巴黎街道也都像剛從水裡撈起來，濕淋淋的。是的，就是要「濕」，潮濕容易腐爛，氣味必需依附濕氣，濕潤使鼻子更靈敏。但，我發覺臭味並不持久，大量而誇張的濕穢影像，反而如久入鮑魚之肆而不臭了。視覺疲勞，嗅覺也倦了。

大銀幕中，赤裸嬰孩躺在腥臭魚攤，小手小腳不停掙扎，是葛奴乙。但我卻不忍多回憶，他的臉稚嫩而老，散出一股邪惡之氣。這張冷駭的臉，教我一點也不願嗅聞，就如小說中奶媽香碧喜對他的恐懼。我甚至因看到這張臉而相信，這孩子的頭上不會有嬰兒該有的奶香味。

來到童年。流動的畫面一幕幕閃現，是葛奴乙正用鼻子探索世界。他嗅到了鼠屍裡的蠕蛆、枯腐樹枝、掛滿果子的梨樹、青嫩草地，而後鏡頭沈入池塘，特寫水草、蛙卵、游魚……，我也跟著葛奴乙嗅聞了鼠臭、樹腐、果甜、草香，但我的鼻子走到池塘邊就失靈了。

疑惑打斷了電影回憶。

我從床上跳起來。問H：看電影時聞到了哪些味道？除女人香之外，H的答案竟只有：池塘。電影中大量的花朵臭魚香水他全沒感覺，也沒勾引他想要嗅聞的渴望。H說，池塘一幕，他甚至還聞到了蚯蚓味和土味。他愛釣魚。

我沒有釣魚的經驗，池塘的氣味尚未輸入我的記憶庫。原來，這是場考驗記憶的電影，以影像誘引觀眾的氣味記憶，悄悄地將視覺轉化成嗅覺。嗅覺記憶庫愈豐富，看電影時嗅聞到的氣味也愈多。

我躺回暖暖的床，繼續電影夢。

玫瑰花從磚牆洞口傾洩，嘩啦啦的紅色堆成山；香花裝滿大玻璃蒸煮瓶，黃澄澄的比人還巨大；女人傾倒小推車，雪白的茉莉一丘丘；薰衣草花田中，女孩在綿延的紫色中採擷。一幕幕色彩的視覺刺激，挑起了嗅覺記憶，讓我迷醉花香中。大量的影像成功傳達濃郁的氣氛，但我仍嫌味道平淡。我想起了看電影時，經常有股慾望：期望鏡頭能更貼近一朵花，我好想用鼻子近近地嗅聞，靠近點，才能嗅到花朵多層次的芳香。

而葛奴乙蒸餾花香時，精油通過透明的冷凝管，在玻璃管口凝結，慢慢聚成滴。特寫的鏡頭下，晶亮渾圓的一滴，就快滴下來，快滴下來了，多珍貴！不禁讓我尋覓記憶中的香水味，配合劇情發展，這特寫的一滴，比結尾時葛奴乙把整瓶女人香倒在頭上更有味。而葛奴乙的師父包迪尼在嗅聞「愛與靈」時，捏著白絹在銀幕中飄晃，又飄晃，那香氣幾乎快要流入我的鼻孔，無形的空氣流動感，也是勾引氣味的關鍵。

最深刻的一幕，是葛奴乙愛戀少女的體香。少女長什麼模樣，不重要，畫面中，只見香肩在幽暗中移動，一條無形的「氣味之線」，吸引著葛奴乙的鼻子緊追著少女，我也跟著他用力嗅聞，彷彿嗅聞到了女孩的香氣，好香！肩膀的細膩線條、白晰水嫩的肌膚、膨鬆柔細的髮絲……女孩的身體太美了，美得衝擊我的視覺，激起了我的嗅覺慾望，想起了少女時，嗅聞自己衣物的甜淡乳香；想起了生命中的男人的氣味。

嗅覺經常是近距離的，是私密的，是無法分享的。莫名地愛上一個人，有時候只因愛上對方的味道。這段精彩的視覺片段，比小說裡的氣味更豐富。回想徐四金筆下的少女體香：「汗水像海風般清新，秀髮的油脂像胡桃油般香甜，私處的氣味就像一束杏花般柔嫩」文字書寫得太具體，以有形的花果比喻，反而限制了想像。

回憶電影還不夠，我再上網蒐尋影評。螢幕上的文字沒氣沒味的寫著：電影《香水》用影像和音樂來呈現氣味。「音樂！」沈醉在視覺與嗅覺感官中的我，突然驚醒，訝異自己竟不記得任何一段音樂，甚至看電影時幾乎也沒聽見音樂。我有敏銳的嗅覺，但我的聽覺卻，未曾開啟。


＊＊刊載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07.0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