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手機的存電量顯示，只剩一小格了。她急急抽換電池，隨即按下重撥鍵，嚕嚕嚕……「這個電話暫時──」，她用力壓結束鍵；走到便利商店門口檢視，沒錯啊。轉到通訊錄，確認號碼，按下通話鍵，嚕嚕嚕……同樣是制式的錄音告知關機中。

　　從上午十點到下午四點都關機？她取下老花眼鏡，將手機丟入皮包。就算玩瘋了，也該有幾分鐘清醒起來記得老媽呀；再且再且，那麼大的人，難道都沒記得出門前的許諾？滿口好啦好啦，同時伸手討錢，六千元，早上去買菜時，為了一塊豬小排，跟老闆爭執好幾分鐘才省下五十元呢。退一步說吧，拿出錢固然心疼，怎麼轉頭就不見人影也未聞半聲？這──，哎哎，這怎麼行？

　　眼前有些雲雲霧霧。她逡巡貨物架，愈發覺得視力真的不行了，久久才找到工研醋。結帳，順便瞇看女店員，工讀生的樣子，聊了幾句，與女兒一般年紀，一般讀大學，說是一天輪班八小時，計時薪…… 。換做女兒，別想，往往得一催二請才肯偶爾洗洗碗盤，還嚷叫油膩哩。難免火氣升上來：那，好，請問，將來可以永遠不洗碗嗎？嗐，居然四平八穩不喘氣：買個洗碗機就是啦。火氣更往上竄高：好，乾脆不煮飯，豈不更好？回答依然氣息調和均勻：新時代，分工合作，總會有人賣飯菜啊。

　　新時代。記不起何時開始，聽到這三個字就感到刺耳。她在電梯裡對一個住七樓的高中生點點頭；高中生身高稍低於一六○公分，穿一件嘻哈褲，看上去真像迎神賽會隊伍中的八爺。這也是新時代的象徵？仍在上班時，那些年輕同事也常誇稱走在時代尖端，是新人類，但比較起來，如今的新，新得似乎更返祖了；夏季裡，瞧瞧滿街被呼為辣妹的女孩們吧，只比燧人氏神農氏有巢氏多穿一片小小的布，勉強艱難地遮住上半身的上半部的一半。咦哦，新時代？彼此近身而又相距幾萬年的新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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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切菜肉之前，她將電話與手機的轉接功能切換復原，手機放置流理台旁邊。擔心漏接來電，尤其是女兒的來電，早就養成習慣如此，怠慢不得的；社會夠亂，大台北五百萬人，至少一百萬患有輕度重度精神病，隨時保護女兒，當然有必要。她總是存疑，報社雜誌社電視台裡也許潛伏很多有病的人？任何三三八八的狗屎事，十頁二十頁的圖文報導、現場採訪車零秒差連線報導；記者天馬行空天鴉亂飛，胡扯瞎拉，兼且文筆不通用詞不通。同在台灣不是嗎？何以自己與彼等完全沒有交集觀念？一些藝人吸毒，電視主播貓叫春似的啼了十分鐘，一個諾貝爾獎得主死了，卻只狗吐熱似的哼了三十秒。她堅信自己正常，她不相信毫無節制地揭露誰劈腿誰偷情誰被包養誰換男朋友… …能算正常。

　　她將排骨湯用小火煨著。女兒沒什麼不正常的言行，憑良心說；不過，不過，懶了些，許多想法與自己這一代左右了些，也似乎中性了些。可是，可是，有些什麼東西明顯失落了；應該是去年上大學之後，女兒待在家裡的時間變少，聊天次數變少，講電話次數時間變多，出遊逛街時間次數變多……。女大不中留，自己怎會不清楚？放不下心，偏是放不下心。

　　戴上眼鏡，她小心又小心比對手機上的號碼，按鍵；嚕嚕嚕──喂！──她嚇一跳：小娃呀？──老媽喔，老媽，好好玩哦，真快哦，一個多小時耶，我很早就到高雄啦，好好玩哦。──什麼好好玩？死到哪裡去？妳關機呀？──沒呀，忘了換電池，老媽，晚上要在老同學家過夜哦。──啊？男同學女同學？──女的啦，高中時代的同學啦。──早不說，現在又硬上弓？──老媽哦，難得玩一次呀，我們已經在嘉南平原哩，好大的地方，好新鮮喔。──不能趕回家嗎？─ ─沒問題啦老媽，我二十歲啦。──有男生一起玩嗎？──有啊，大家一起從高雄開車到鄉下到處跑，太好玩了。──可別，可別，可別亂來喔。──唉喲，更年期喲，老媽，嘮叨不好耶，停頓也是音樂的一部分，老媽忘啦？──耍嘴皮，可別，可別，唉，好啦，明天幾點回來？──不一定，反正一日生活圈，很快很快，老媽，下次妳試試看，我掛電話囉。──等等，小娃，可別……。──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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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掉瓦斯爐。她心中似乎熄火亦似乎點燃另一爐火；說不出來的既溫又涼。踱到客廳，隨便翻翻報紙，唉，根本幾年未變的大標題字眼，藍營、綠營、嗆聲、狠批、杯葛、決戰、大打、對抗、澄清、出馬、重創……，百分之百幾年未變，這些字眼都用貧了，記者編輯依然樂此不疲；都不讀書的啊？光是瞄一下內容，就會嗅出嗾狗相咬的意味。政客們呢？上電視亮相，穿西裝打領帶，人類的五官四肢，說話卻如墳墓靈骨塔裡飄出來的，鬼氣陰森。天天惡罵，從不休兵。連一般人也壁壘分明，談起政治，絕對彼此打死不退，臉上滿滿滿的仇恨紋路，好像對方若不立刻死去便無法再忍受活著。數百年分類械鬥原來一直持續著。到菜市場去，還得聽人吹牛，如何如何參加抗議啦，如何如何正義啦，如何如何衝鋒啦，如何如何對幹啦……偉人英雄的神色氣勢；套用女兒的話，好笑到爆，手工打造的潛水艇，沒水準又鐵定愛浮現。

　　讓女兒生活在這種地方，這種憤懣充盈的地方，夠憂心的。聽女兒講過，學校裡不例外，教授與學生都各有顏色團體，小小一個校園，分成三四國。一日生活圈？想想，來去縮短時間而已，人心會更貼近嗎？

　　靠近電視的電話響起呼叫樂音。她剛把話筒放到耳垂部位，對方慘叫一聲：媽～～，快來救我啦！她念頭一閃：我是你阿嬤！你考妣喔！對方大概愣了一下，居然接著叫：阿嬤，人家要打我啦！她乾脆奉陪：誰敢打你？阿嬤是有名的大騙子呢。對方嗚嗚兩聲，立刻掛斷。

　　人與人之間，互信愈來愈薄啊。她嘆口氣坐上長條沙發。唉唉，大騙小騙，無所不騙，騙財騙色，什麼都騙。搭捷運時，總會見到變態的糟老頭或糕青年，眼光直如周道，定定盯住年輕女人的胸或臀；燈光通明耶，旁若無人耶。

　　為人父母，正常的為人父母者，頂怕這個，不是嗎？她環顧四周，冷清；角落小書櫃上，一張兒子的小照片。說是兒子，結婚前稱得上親生骨肉，娶老婆後，短短三年就轉成另一個女人的骨肉親生了；媳婦呢，想起就生氣，參加環保團體，什麼地方要蓋垃圾場便往什麼地方去揮布旗，家中完全像垃圾場；忍不住嫌說了幾次，之後，一或二個月，兩人同一通電話草草問安兼報近況，每個春節，兩人回來坐兩三小時。其他，沒啦。一樣住台北，該算六十分鐘生活圈吧，但，天之涯地之角，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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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兒子出生時，一千六百四十公克，十支牙膏的重量，早產，剖腹生。老伴與自己，惜如命喔。一天去探視五六次，保溫箱裡的小生命，如此連心連肝連腸連胃。一滴一滴餵奶，一日一日照顧，一年一年拉拔；長大到七十公斤，七萬公克哩。又怎樣？飛了。

　　老伴的遺照，掛在臥室，四年囉。她端出湯菜飯，緩慢的吃。女兒在嘉南平原，那裡有什麼好玩的？咦？住同學家？糊塗，剛剛忘了問地址。放下碗筷，匆匆按號碼。──喂，小娃，妳在哪裡？──老媽，吃飯了沒？我去看過好多地方喔，這裡見不到山耶，好興奮喔，好爽喔。──妳呀，女孩子說那個字？妳晚上住哪裡？──台南呀，孔廟附近，老媽，這裡有文化耶，台北遜多了，我有經過妳的故鄉喔，麻豆，很多老房子喔。──那些男生都，都，善良嗎？──放心啦，以前講過幾百遍了，現在的男生其實都像女生，草莓族嘛，老媽又不是不曉得，這些男生的智商都只夠看卡通片烏龍派出所，老媽，沒事啦？──慢著慢著，現在在台南了？──還沒，在布袋鹽山，可是看不到千江有水千江月耶，鹽田不見了。──錢，夠用吧？──可以啦，這裡東西好便宜，用不完會還妳，晚上要逛台南夜市，耶！台灣其實很大耶。老媽，沒事啦？──嗯，那個，那個，好好，沒事。

　　她收拾妥當，將衣服放入洗衣機，有來由的生出失落感。是了，兒子未婚時，洗衣機總是填得厚實。可又能怎樣呢？女兒，女兒究竟要嫁人的，到時……。她兀自搖搖頭，進入女兒房間，整整齊齊，嗯，也不是多懶啦，自己會不會太挑剔了？書架上的書排列有序，戴上眼鏡，最上排是雙城記、美麗新世界、哥薩克、黑貓、異鄉客、迷宮中的將軍、瘟疫、羊脂球、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咦，茨威格，喔喔，記起來了，十來年前看過的。她取出書，翻看目錄；咦，一顆心的淪亡，這篇肯定看過，看過。轉念間，乍然心頭一緊。小說中的情節肯定記得，幾乎全部記得；是，沒錯。一個老父親，行走大城小鎮推銷貨物，拼命賺錢供妻子女兒花費，忍受一切辛苦疲累，誠心誠意只為妻女著想，然而，一次全家去度假，卻發現一向視如清純公主的女兒與男人……。啊，可憐。啊，小娃該不會……，不可能吧，不可能吧。她的手抖抖抖，久久才擺好書。

　　坐在臥室床緣，她凝視老伴，遺照上的笑容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如同這些年來，許多人事都似近似遠，似大似小，有時清清楚楚，有時雲雲霧霧……。她只覺得慌，慌。小娃，小娃，心裡叫一聲，胸口震一下。她想呼叫……。電話呼叫樂音刺耳響起。──喂？──嗨，媽。──喔，你有空打電話呀？──媽，都好吧？──很好，直說有什麼事？──是，是，是秀秀跟我商量買房子。──我沒錢啦。── 唉呀，媽，老爸的保險金呢？──做三十年老媽子了，我留著養你妹並且養老哩。──媽，不多啦。──別想，這時候才醒過來記得有個媽。──那，改天說，好嗎？──改天，天改了哩。──好吧，老妹呢？──去南部玩。──媽別胡思亂想啦，天冷，要保重。──你放心，我夠重。

＊＊刊載於 中國時報 ．人間副刊 ． 2007/0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