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8-21 09:00:23阿盛

【新鮮貨】我父之彼岸-黃文成


自小,家中到處堆滿木頭、木塊、木屑、刨刀、鋸子、榔頭、油漆等工具。那成堆如山的木料建材工地,是父親的王國,是我藏身玩躲貓貓的基地,我穿梭其間,像小猴王,頑皮不止。

但其實,父親曾說他從小是嚮往海洋的,以為去了造船廠,離海的生活比較近;結果,他跟的師傅不是捕魚船長,而是造船工頭。長期與木頭為伍及在日頭曝曬下的父親,某部份性格,最後變成木頭般耿直木納,脾氣硬得像塊百年不朽木,難以搬動。

這些日子,母親常深夜來電,她在電話中啜泣訴說父親的不是,她肯定父親再度外遇。也許因為母親悲憤情緒勝過父親外遇的描述,我在電話中聽不出個完整的情節來。

之後,大姐打電話來問父親是否有向我拿錢;同段時間中,二姐也打電話說同樣的事。她們都囑咐我不要讓其他家人知道、擔心。若父親真開口向我要錢,姐姐們則要我自己判斷。

兩三天前,家中這三個女人在電話中向我揣測父親行為的詭異,像是在說一部偵探小說般,她們怕我對某個情節不明瞭,而一再地重述某部份情節,另一方面又怕我沒跟上情節發展,不斷地加強語氣,督促我別落了單,三人在電話中接力地將個別發現的懸疑點,鋪陳出了一齣家庭倫理大悲劇。後來,這三個女人要我回家,一併逼著父親把話講清楚。我成了劇中第二男主角。

我承認,剛聽到「外遇」二字,心頭被緊緊地抽扭了一下。畢竟那曾經是全家有史以來,最逼近家庭破碎的時刻。「父親外遇」這無非是顆重量級的炸彈,它在我有記憶之初爆裂開來過,那震撼彈爆裂開的震波,依舊在我心頭釋放能量。

是的,在當年,性格溫吞的父親確實是有過外遇;外遇對象,是母親閨中密友,是父親合夥人的妻。那一夜,我坐在樓梯最上端,兩個姐姐坐在樓梯第一階,她們哭,我也哭。家裡面亂糟糟,家中隨手可得的棍棒,那夜齊飛,哭聲,叫罵聲,玻璃破碎聲,心碎聲,通通混雜在一起。最後,性格剛烈的母親喝下整瓶溶劑,燒灼了整個食道系統,也燒灼掉我童年歡樂記憶,同時止息了這場家庭風暴。那時我只有五歲半。

自此,父母親兩人各自分別深掘心中私密的洞口,存放訴說自己的心事。年紀尚小的我目睹過他們如何啟開自己深掘出的黑洞,看著他們把自己的寂寞與心事掏出來,擺放在裡面,拭去眼淚,封口,回家。

就像母親總是點燃一朵豆紅,口中一再喃喃懸念些什麼,爾後將所有心事隨清香盤繞在福佑宮的天井藻梲後,虔誠傳進觀世音菩薩耳中。父親則在空閒時常載我到鄉間的大埤塘,他先是溫吞地望向他這一秘密洞口,沉思好一陣後,才將心事搓揉成彈丸大小,隨釣鉤遠拋,沉入水中,等待魚兒來吃食。

那事之後,家中從此靜默。但這回,我心想,他怎可能會外遇,年近七十的男人,還有什麼能力搞外遇;尤其是父親的金錢礦脈,在那次外遇時,便完全被母親給斬斷,身上哪還有油水可撈?況且在更年期的母親,脾氣無處發洩只好到處像地雷般地埋藏,任何人踩到她埋下的地雷,沒人能全身而退,父親該不會那麼搞不清這世局是如何!不過我揣想父親,他大概也常在心中對我犯嘀咕,我留他一個男人,在家中獨自與這三個女人諜對諜。

我實在不相信姐姐們這麼多疑的想法。但,她們總不可能與母親患同樣的疑心病,再者倆人更年期也還早呢!無論如何,母親要我回家一趟,母親意圖集合全家怨氣,逼使父親能供出小妖女藏身之處。

父親年輕時當不成船長,而意外地成為木工師傅,也許是長時間與各式木頭接觸,「芬多精」吸收得夠多,已過六十歲的父親,身體還是極為硬朗。不過也許也因性格溫厚,不擅表達心中喜怒哀樂,抑或是年輕時的外遇事件的愧疚感極深,父親甚少與家人深談溝通過,於是他某些行為,家人其實是無法理解。就算是全家已懷疑他在外面行為不檢,即使母親的地雷區已怖滿整個家庭生活氛圍中,他還是選擇以不回應來回應大家。

此次回家,見父親臉上掛起厚重老花眼鏡,坐在念國小姪子寫字的小桌椅上,拿起毛筆,翻開簿子,一個字一個字在小小紅色格子上,緩慢抄寫著一行又一行的文字。站在他背後,我看見父親已禿的髮,後頸及手肘處都是老人斑,這些皆是時間在這幾十年來留在他身體上的痕跡。此刻抄寫經書的他,靜默,大概是父親明顯特徵。但靜默,絕非父親的本質。不然他怎有足夠的能力帶領屬於他生命的班底,持續向前航行。父親抄寫完經文後像個小孩一樣,一頁一頁翻給我看,要我給他個評語。這光景,彷彿是二十多年前的我,拿著作業本,翻開老師用紅筆寫下的「甲上」成績,賴在父母親身上討賞。

小學畢業的父親,求學期間沒寫過幾回毛筆字,要他拿起小楷毛筆,在小小兩公分見方大小的格子內寫著工整字體,其實是一門吃力功課。尤其是眼睛隔著老花眼鏡抄寫經文,更費眼力。「永字八法」中的側、勒、努、趯、策、掠、啄、磔,是書法的基本要訣,甭說父親受過訓練,哪怕是練習,那也大約是一甲子以前的事,任誰隔個老花眼,運起小楷毛筆,都非輕鬆事。父親臨的帖,寫的竟是佛教經文中的《般若波羅蜜心經》。我問父親懂經文涵義嗎,他說他常看宗教電視台頻道,大概懂,但也不是很懂,但他確信抄寫經文是好事。他說,要達到《心經》中講的同登彼岸境界,還是以前幫人裝潢容易得些。

早先,家裡鄰近幾個庄里的裝潢工程,全由父親這一木工班底包辦,家中除了父親及三四位師傅外,還有幾個年輕學徒,「水牛師仔」就是那時父親工程班底之一。

那個年代,「大家樂」賭風盛行,「六合彩」隨之而來,整個社會熾熱瘋狂地追逐兩個小小數字組合而成的遊戲風潮中。樹頭公、有應公等等靈祇紛紛現江湖,父親工程班底中有人也著了魔,尤其是年輕學徒,一個個成天熱衷與群魔亂舞求明牌。

木工裝潢,是極粗重且偷工取巧不得的工作,年輕學徒寧願日夜到處打探明牌,也不願耗費體力,一刨一鎚地堅實地打造自己未來,這風潮終於捲走父親的班底。才正值中年的父親,只好與幾個年紀較大的班底,一同進入工業區,當起紙漿工廠工人。

幾年前,產業外移的潮流不斷衝擊中高齡的勞工階級,紙漿工廠也跟著潮流外移到彼岸,那些和父親同年齡層的工作伙伴,都被迫無奈地選擇退休,情況好的,尚可含飴弄孫去;狀況差的,只好省吃節用吃老本。

父親總說人老不動會生病,所以在他該退休年紀時,還是想盡辦法找到他尚有能力發揮的工作崗位。他與幾個有經濟壓力的老伙伴們包下一個社區的保全工作。大家穿著藍色制服,戴起同款式的帽子,工作內容,無非就是三班輪流地看看監視器畫面,分送郵差送來的信件,跟社區裡的大人小孩打招呼。父親說他就是在值班無聊時,看看有線電視的宗教頻道台節目,來打發時間。

他寫完的經文法本,是一本又一本,父親抄經顯然不僅是在打發時間,抄經時的神情,虔誠得很。父親說這些抄寫完的經文法本可拿到法會道場去,焚燒唸佛迴向給大家。我偷偷翻閱了經文後頭的迴向文,意外發現,迴向者的名字,不僅只是我們一家人。還有,是的,還有一整排陌生人名字。抄寫經文時,父親的心到底承載了多少人的願與業,我無從得知。我順口問了他們是誰,父親回話說是一起工作的朋友。

當中是否有小妖女?我懷疑。並開口逼問父親,最近他缺錢的原因。他靜默不語,只是拿起毛筆一字一字地抄寫經文。不再與我對話。母親呢?母親心中那份哀愁,當是始終揮之不去。那哀愁漫在家中,不消多久,便能釀成濃濃煙硝味。只是這煙硝味,何時引爆家庭風暴,實在不得而知。

星期天一早,家裡有客來訪。

一老婦來至家中,母親認得;這老婦就是小妖女嗎?不,她是父親中年轉業時在紙漿工廠同事的妻子,也正是父親木工死忠班底水牛師仔的妻子,父親剛好承包他們社區管理員的業務工作。她拉著母親的手,臉上充滿感激與愧疚之意,向母親低語了些話。她感謝父親一再伸出援手,說先生老病纏身,子女棄養,還是父親私底下送錢幫助他先生水牛師仔渡日子,若不是父親,社會新聞版上,大概會傳出一道燒碳味。說到傷心處,婦人哭,母親也哭,在星期天的早上。

或許,早年在造船廠當學徒時,習得了龍骨在整艘船體的重要性,這經驗引發父親的潛意識變身成一樑龍骨;無論是在家庭或是職場上,他總扮演起船身中的龍骨角色,堅強、沉穩且安全地引航著大家,向未來的日子航行走來。雖然他脊椎因年老日漸疏鬆,不復年輕力盛狀,但他還是持續散發出一股精神力量,讓許多人安心地倚賴著。父親將過往交友過的友朋,都視為此生共乘同艘船的成員,父親既是船長也是船身中的龍骨,不論是誰落海,他終究還是會拋下救生圈,盡其所能拉他一把。

而這回,這根已逾一甲子的龍骨與母親幻化成父親身上的肋骨,彼此錯位,差點無端戟傷了家庭一回。但在這一星期天的早晨,我們一家人又團圓了,在情感上。

※※刊載於人間福報.覺世副刊 2006.07.28~29
趴趴熊 2006-08-22 09:34:22

輕柔的情感流動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