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03 00:35:24阿盛

【新鮮貨】紫 斑─李志薔

電話鈴又響了。

昏睡中,無聲的電話,她像剛從一個夢境被拉起復又墜入另一個無聲的夢。接連好幾個早晨,美亞反正習慣了。這樣無聲的對峙。

窗外雨還落著。雨滴順著玻璃流成一片模糊的水瀑,窗外是陰沉的天空。

她重新又把棉被蒙上,黑暗再度降臨。

美亞聽見嬰兒的哭聲。像哪裡漏了水,一點一滴從單薄的木板牆滲進來,淹沒她的房間。她聽見鄰室的炒菜聲、夫妻賭氣似的對話,更遠的走道有小孩奔跑,鐵門匡匡匡敲打著。

睜開眼,棉被切割開來的細縫,陰陽兩隔的天地,構圖不完整的房間。那張未完成的油畫正虎虎逼視著她。大塊大塊的紫,憂鬱藍,琥珀黃,以及深不可測的綠。冷餿的飯菜一樣,她已經許久都沒有動力去碰它了。

闔上眼,食夢貘又吞走一個美麗的早晨。

午後,太陽在她的窗際露了臉。美亞終於起身離開她的安樂窩,遊魂似地東飄西盪,依舊是一成不變的房間。她終於厭煩了,想起下午地球村有會話課,才心甘情願去換衣服。

臨出門前,美亞發現自己的腳背上長了一坨紫色的斑漬。

兩公分見方的瘀漬,像紅柿上長了爛斑;又像腳背凹了一個黑洞,有什麼東西就要順著流出似的。美亞穿襪子的動作突然卡在進退之間,不知所措。她小心伸手觸摸,並不感覺痛,一顆心於是落了下來。她尋思那斑漬也許是油畫顏料造成的?或是昨夜性愛的結果?男友一興奮,就喜歡用力捏揉她的身體。

整個下午,幾小時拗屈鴃舌的英文課讓人精疲力竭,但這是美亞最後的機會了,出國學畫前,她得把語文能力準備好。走出冷氣大樓,屋外陽光艷得令人暈眩,她差點尋不到回家的方向。她抬起頭看見新光三越廣場的大型液晶螢幕,迅速變幻的色塊拼貼一幅彩色抽象畫。美亞注意到看板壞了一小片,像色彩斑瀾的天空忽然破出黑洞,紫色的漩渦直把人的視線給吸進不可測深的冥界。

男友下班後來找美亞,照例是翻雲覆雨一番離去。夜半醒來她發現瘀紫漸漸擴散開來,直達腿、腹。無聲電話又來了,美亞知道不會是男友,這是一段抓不住的感情。她賭氣似地高舉電話,持續跟那無聲對峙著。

另一個早晨,美亞又被爭吵聲吵醒。她聽慣了的夫妻之間的連續劇,背景音樂是嬰兒的哭鬧和小孩的奔跑。走道裡有好幾戶人家鐵門如疾雷響起,震得牆板上的油畫也跟著砰砰起舞。

紫色斑漬已經蔓延到心口,像一場失控的戰火,無法抑遏地延燒起來。美亞偷偷去看醫生,老醫師的沉默令她坐立難安。「也許切片做進一步檢查吧,搞不好是免疫系統出了毛病……或是某種癌症的前兆……」末了,他勉強擠出這句,彷彿間接宣判了她的刑期。

美亞再也無心上課,但坐在五坪大的房間裡,面對孤單的畫架,她發現自己能做的唯有等待。

美亞不願意等待。她主動打了電話給男友,推辭了當晚的約會,一切都了然於胸,行禮如儀而已。那夜,她在忐忑的思緒中重拾了畫筆,大塊大塊的顏料忘情塗在原先的畫板上:青蔥綠、鵝蛋黃、天空藍,以及放縱的野性紫。美亞畫到汗水淋漓。

幾天後,美亞找好住處,她打一通電話回家,告訴母親自己即將搬到一個清靜的地方。房東過來跟她道別,走道上,小孩子們依舊橫衝直闖地繞著她們嬉玩。洞開的房間裡散置著凌亂的行李,那張畫布依然孤單挺立著,房東客套問說,畫的是一個長滿紫斑的女人?隔天早晨,美亞在空盪的舊租房裡醒來。

男友終究沒有出現,她拎起最後一只皮箱,關了門,這時電話響起,美亞不想去接。

下午赴醫院的途中,車窗外陽光異常耀眼。路經新光三越時,美亞不自覺抬頭去看大樓上的液晶電視,發現那黑洞已被填補,漩渦般美妙的抽象畫土崩瓦解,螢幕裡,沒有意義的人事物景輪番變換,一幅庸俗的浮世繪。


本文刊於-2006-05-02-自由時報 自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