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希失蹤的那一天﹐是這個城市下了傾盆大雨的晚上。

 

而後﹐他覺得自己的生命裡﹐除了兜頭而落的風雨之外﹐就什麼也沒再剩下了。

 

她叫娜希﹐田娜希﹐很奇怪的名字﹐跟美國中部那個佈滿玉米田的小州發音相同﹐美國的田納西州有無盡的玉米和棉花田﹐那裡有座小鎮叫曼非斯﹐傳說那是貓王的故鄉。有一首好聽的老歌叫〈Tennessee Waltz〉﹐他相信﹐這首歌﹐是為了她而唱的。

 

田娜希﹐他深信她是他這輩子最愛的女人﹐他的田娜希。

 

他永遠不會忘記﹐他們初見面的那個夏日午後。

 

他坐在火車上﹐從南部探親回來﹐三個小時的火車車程﹐娜希應該是最後一分鐘才趕上火車的。

 

火車已經要開車了﹐她才姍姍來遲﹐幾乎是飛奔地跑上了火車。那一天﹐她穿了一條繡了黃色蕾絲邊的暗褐色長裙﹐細根的短靴﹐靴子的面上綴有一顆金色水晶般的裝飾品。她的背上揹了一個淺灰色的背包﹐很輕盈﹐也或許是這樣﹐她才跑得夠快﹐趕得上這班車。

 

因為跑得快﹐她的高跟鞋踏在地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響﹐像古道上奔跑的馬蹄﹐咑咑﹑咑咑。他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鄭愁予的那首詩﹐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而是過客．．．

 

或許她是他美麗的錯誤﹐過客而不是歸人﹐偏偏他痴傻不信邪﹐非要往這錯裡走下去。

 

然後﹐火車突然開車了﹐伴隨著一聲長長的笛鳴聲。

 

火車加速時她正好快步跑到他身旁﹐突如其來的衝力拉得她往後倒﹐她下意識地抓著離她最近的椅背﹐但還是重心不穩地摔到了他的身上﹐正好被他抱了個滿懷。

 

如果有天使從天而降﹐他想﹐也不會比那一刻落入他懷中的她更為美麗了。

 

然後﹐就像所有言情小說裡的劇情﹐他們在旅途中聊天﹐互相留下電話號碼﹐回到北部第二天他打了電話給她﹐他們一起看電影﹑晚餐﹐約會半年後他們正式邁入交往期﹐她搬進了他的公寓。

 

一切如此美好而美麗﹐他實在想不出來還有什麼﹐是他的人生還欠缺的。

 

只除了﹐當田娜希失蹤的那一天。

 

就像蒸發了水蒸氣似的﹐了無痕跡﹐唯一留下她曾存在的證據﹐是她留在他家的日常用品和衣物。

 

而他﹐開始了無止境的尋找。

 

然而﹐一個月﹑兩個月﹑半年﹑一年過去了﹐還是沒見到娜希的身影。

 

她不曾回來﹐他也不曾放棄尋找。

 

他的尋找不斷延續下去﹐直到那一天﹐他走進了那家路邊的小小香壇。

 

似乎是某個乏人問津的地方小神﹐連廟都沒有﹐只是一座神像一個香爐﹐就這麼地杵立在路邊。

 

這一年來﹐該拜的廟他也拜過了﹐該求的籤他也求過了﹐該問的神明他也問過了﹐信仰無關神明﹐只要有一絲希望他都不放棄。他從中國到外國的神都祈過願﹐但什麼結果也沒有。

 

她還是沒有出現﹐他也依然不曾停止尋找。

 

這個路邊的香壇就像是突然出現了似的﹐當他在尋找的路上走著走著﹐就突然出現了在他的面前。

 

神像上彫刻的容貌很模糊﹐看著幾乎像是孩子的面容。但他看不清楚﹐那神像的面容似乎被風雨歲月磨平了的容顏﹐也仿彿他在記憶中的她﹐即將模糊的身影。

 

他下意識地燃起了一柱香﹐默默祝禱。

 

「只要娜希能回到我什麼﹐我什麼都可以給您。」這是他對神明的承諾﹐更是他人生最重要的心願。「真的﹐我只要娜希﹐不論她變成什麼樣子﹑不論她是否還愛著我﹐我只要她回來我身邊﹐我什麼都可以捨棄﹑神明要什麼我都可以想辦法給您。」

 

香煙嬝嬝間﹐他仿彿見到了娜希﹐正出現在他面前﹐盈盈地笑著。

 

「娜希．．．」他探出手﹐卻摸了個空。

 

他轉眼見到香檀邊有兩隻笅。他擲笅﹐居然連續出現三個聖笅。

 

「神明的意思﹐是我很就能見到娜希了嗎？」

 

涼風習習﹐沒人回答他的問題。他自嘲地笑了笑﹐卻突然聽到仿彿有小孩子在附近玩的笑鬧聲：「嘿嘿﹑呵呵呵呵﹑嘻嘻．．．」他抬頭看了看﹐除了一片荒野什麼也沒有。他笑自己應該是睡眠不足顯得有些恍神。

 

看著四週荒涼的景象﹐他不由自主地想﹐究竟誰會在這麼人煙稀渺的地方﹐建上一座神壇？神壇的左側有個小碗﹐碗中呈了一半艷紅的鮮血﹐他猜那是雞血﹐雞血的碗由黃色的符紙封住﹐符上鬼畫符的字他看不懂﹐但似乎能看出「輪迴」﹑「轉生」﹑和「禁」﹑「無」之類的字眼。碗的旁邊有一小節白骨﹐應該是指骨﹐很小一隻﹐但看來不像動物的骨節；看上去指骨的主人要不是發育未成的孩子﹐就是特別瘦弱的人。他從沒見過祭壇上有這樣的陳設﹐他有些看得呆了。

 

荒野上吹來了一陣涼風﹐風中仿彿傳來了孩子的笑聲：「呵呵﹑嘻嘻﹑呵呵﹑嘻嘻。」

 

他笑了笑﹐這麼荒涼的地方﹐又哪來的孩子？

 

見天色晚了﹐他轉頭回到車上。

 

他剛開啟汽車引擎﹐突然見到後視鏡裡出現了一個人影﹐正端坐在他車子的後座。

 

一身純白的衣衫﹐風吹仙袂的飄然。巧笑倩兮的容貌﹐正是他日夜思念的娜希。

 

「娜希？真的是妳嗎？娜希？」

 

「嘻嘻﹑嘻嘻．．．」娜希沒說話﹐只是不斷地笑。

 

「娜希﹐這些日子妳到哪裡去了？我好想妳﹑好想好想妳！」他回頭抱她﹐她沒回答﹐只是不斷地笑﹐笑得孩子似的：「呵呵﹑嘻嘻。」

 

「娜希﹐我們先回家﹐回家再說好嗎？」他覺得娜希有點反常﹐但他不在意﹐只要她能回到他身邊﹐他已覺得此生足矣。

 

他想著這神明真準﹐娜希果然很快就要回到他身邊。

 

他發動引擎﹐後座的娜希突然雙手伸到座椅邊﹐撫摸起他的頸子。

 

「娜希﹐什麼事？」

 

「嘻嘻﹑嘻嘻。」

 

他從後視鏡看著娜希﹐她笑得像孩子那麼天真﹐卻開始吻他。

 

他覺得脖子上一陣麻癢﹐而娜希依然笑得開懷。

 

耳邊傳來〈Tennessee Waltz〉的音樂﹐是他的手機鈴聲。是死黨小周打來的。他和小周說找到了娜希﹐又提及了剛才荒山野廟的事﹐小周則煞風景地問了一句：「這荒郊野外的突然出現一座香壇﹐難不成是陰廟？」

 

「這神明才剛給了我三個聖笅﹑又幫我找到了娜希﹐怎麼可能是陰廟？」他也覺得自己的邏輯有些可笑﹐但狂喜蓋過了所有的不合理﹐讓他顯得孩子氣。

 

小周冷笑一聲：「你說說﹐這廟中的神像﹐是什麼神？長什麼樣子？」

 

「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神﹐我看這神像的臉﹐似乎像個孩子﹐不像一般廟宇神像那麼嚴肅。」他回想神壇的擺設﹐簡單地和小周形容了一陣。

 

「你小心啊﹐民間有很多陰廟﹐拜得都是嬰靈。要不我幫你上網查一下﹐有消息我再通知你。」小周說完掛斷了電話﹐身後的娜希突然又發出一陣嘻笑聲。

 

他從後視鏡又看了一眼娜希﹐突然脖子上一痛﹐仿彿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

 

「嘻嘻﹐哈哈。」娜希還是在笑﹐笑著﹐突然低頭咬了他一口。

 

這次她不再是輕輕啃噬﹐而是真的用力咬了下去。他從鏡子裡見到娜希的眼睛﹐他這才發現原來她眼白的部份盡是紅色的﹐鮮艷的紅﹐就像他在神壇上看到的那碗雞血。

 

「娜希．．．娜希．．．」他又被她咬了一口﹐很痛﹐她使盡了吃奶力氣似的死命咬他﹐一口一口細碎地啃咬著。「娜希﹐妳怎麼了﹐為什麼一直咬我？」

 

「哈哈哈哈﹑呵呵。」她還是不說話地笑﹐只是這一次他覺得她的笑﹐伴著她嘴角流下的他的鮮血﹐笑得詭異至極。

 

他一個失神﹐方向盤沒握緊﹐整輛車朝旁邊的安全島撞上。他被撞車的衝力撞得從駕駛座上彈起﹐前額撞上擋風玻璃。

 

很痛﹐但他沒昏過去﹐更覺得慶幸自己在這一撞之下逃開了娜希的啃咬。

 

接著他只覺得手指上一痛。他低頭﹐看到後座的娜希居然在沒綁安全帶的情況下豪髮未損﹐並捉起他的手指開始噬咬起來。

 

喀喳——他幾乎能聽到自己的指骨被咬碎的聲響﹐他聯想到剛才的神壇上﹐那一只好小好小的指骨。他的眼角瞄到娜希的臉﹐她還是笑著﹐鮮血淋漓的臉上滿足的笑容﹐仿彿綻開著一朵含毒的花蕊。

 

她一口一口地咬著﹐咬著﹐他仿彿能感覺到﹐她咬下了他的手指：小拇指﹑第一指節﹑第二指節﹑指根﹐接著是無名指﹐第一指節﹑第二指節．．．他想逃開﹐但車禍的衝擊力讓他幾乎昏厥﹐連動都動不了。

 

但更痛的﹐是她細碎的啃咬﹐那幾乎是無止盡地﹐永無休止的折磨。

 

「嘿嘿﹑哈哈．．．」

 

他知道自己清醒﹐清醒到能準確地感受到每一分痛楚﹐但他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逃不開娜希的凌遲。

 

手機又傳來〈Tennessee Waltz〉的音樂﹐他連接電話的力氣都沒有﹐卻看到娜希笑嘻嘻地按下了接通鍵。

 

話筒裡傳來小周氣急敗壞喊叫：「我查到了﹐你剛剛跟我形容的﹐神像是小孩的容貌﹐左側擺著的不是雞血﹐那是人血﹐還有那節指骨﹐那都是嬰靈的本體。嬰靈是用夭折的小孩的遺骨和被封印的鮮血在拜的﹐封印的符上寫著的是『禁輪迴﹑無轉生』﹐意思是不准嬰靈上陰府﹐禁止嬰靈轉生輪迴。所有拜嬰靈求願的人統統沒有好下場的。嬰靈不像大人死後﹐至少能托夢甚至搞鬧鬼逼人祭祀﹐嬰靈就像嬰兒一樣沒有覓食的能力﹐所以只要碰到有人拜他們﹐他們就會飢不擇食地開始吃祭拜他們的人來解饑。」

 

他模糊地聽到小周的聲音﹐夾雜著娜希啃咬著他碎骨的聲響。

 

她已經吃到手掌了﹐他從模糊的視線看出去﹐他的整隻右手都不見了﹐只剩下一大片鮮血﹐滴答滴答地滴落。

 

他想起小周剛說的：嬰靈——很餓。

嬰靈﹐原來是會吃人的。

 

一小口一小口﹐細碎的﹐慢慢地將你整個人吞下。

 

耳邊不斷地傳來一陣又一陣﹐那孩童的嘻笑聲：「哈哈﹑嘿嘿﹑嘻嘻。」

 

小周在電話裡叫喊著：「你在笑什麼？你幹嘛不說話一直笑？而且還笑得像個小孩？喂？你不會是被嬰靈附體了吧？回答我啊！喂．．．」

 

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唯一清晰的﹐是耳邊傳來那一陣又一陣的﹐天真的孩子笑聲。

 

呵呵﹑嘿嘿﹑嘻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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