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詞賞析
柳永《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杆處、正恁凝愁。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欄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此詞又誤入《歐陽文忠公近體詩樂府》及《醉翁琴趣外編》
柳永《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箇。
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閒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王國維有云：「若屯田之《八聲甘州》，東坡之《水調歌頭》，則佇興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調論也」。蘇東坡有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之『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於詩句不減唐人高處。」
柳永《八聲甘州》，葉嘉瑩點評之大意如下：開端「對」字用的好，這是領字。
「瀟瀟」寫出雨聲。「暮雨」寫一天結束之際，下雨引人感慨，結合了「秋士易感」的悲哀。「洒江天」景色廣遠，變化充滿天地。
「一番洗清秋」秋雨之後樹木零落，天地更乾淨遼闊。「漸」是領字，有時間層次感。「霜風淒緊」有些版本做「淒慘」，不如「淒緊」。
「慘」字是寫感情，而且太重；「緊」字是指強勁的風，能與「瀟瀟暮雨」相呼應。柳永在這裡把悲慨結合在景象之中，並沒有正面寫感情。
「關河冷落」陸地關塞水面江河，都冷落了。「殘照當樓」殘日餘暉映照作者所在的高樓。以上兩個十三字一氣貫下，氣勢雖同而音節各異；指向一日之遲暮與一年之將晚，指向無常的推移和轉變。
「是處紅衰翠減」到處的紅花綠葉都凋落了，還不只綠肥紅瘦。
「苒苒」慢慢移動。「物華休」萬物芳華都到盡頭，包含生命無常、事業落空的悲哀。「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只有無情江水，東流長逝永不變。
這前半闕景物開闊興象超遠，融合了自然景物與秋士悲慨。
「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遙想愛人妝樓瞻望，多少次錯認歸舟之中有我。
「爭知我、倚欄杆處、正恁凝愁」她怎知道，我正倚欄杆凝望家鄉？這幾句寫兩地相思，也反襯出前半闕的羈旅飄泊、生命落空之感。
葉嘉瑩分柳永之詞為兩類：自抒懷抱的雅詞，與為歌妓寫的俗詞。
俗詞用詞新鮮、大膽真切，開創活生生的口吻。
例如《定風波》：「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閒拈伴伊坐」。正因為太真實，沒有高遠聯想，有人認為鄙俗。
柳永雅詞特色之一：寫羈旅行役情景真切，同時有不得已離別愛人，輾轉遊宦的悲慨。
雅詞特色之二：音律協婉，善用長調，敘事生動有層次。特色之三：周濟所謂：「森秀幽淡之趣在骨」。例如「佇倚危樓風細細」描寫平淡幽微，有悽涼感受，流露真正品格。
鄭文焯有云：「神觀飛越，只一二筆便爾破璧飛去」。
例如「斷鴻聲遠長天暮」在結尾處飛起，「瀟瀟暮雨洒江天」在開端處飛起，精神和形象融為一體。
葉嘉瑩以為柳永雅詞「破璧飛去」的一種特美，在於「相思怨別」與「秋士易感」的雙重性質，以及「景物敘寫」與「情思融會」的雙重性質。
何況「秋士易感」與「美人遲暮」極相似，所以柳永雖以男性口吻直接敘寫，仍隱含一種「雙性之性質」。這是柳永這類詞「深微幽隱」富含言外意蘊的緣故，也是判斷其優劣的準則。
筆者以為柳永雅詞「女性語言」容或有之，「雙性人格」則未必。
柳永以男性作者男性口吻，大方抒寫兒女私情；可比之於李義山，不可比之於花間集也。
葉嘉瑩的「雙重意蘊」原指語帶雙關或隱意識，而柳永雅詞「相思怨別」與「秋士易感」多為分別敘寫而且明白敘寫，實在難歸類於花間集所演化之「雙重意蘊」。
至於「情景交融」「秋士易感」屬於各類文體所共有，表現方式也未必拘限於「深微幽隱」；所謂景物開闊興象超遠，「不減唐人高處」就是明證。
總之柳永有俚俗之作，有「要眇宜修」之作，亦有雅詞「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調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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