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09 08:50:55安妮塔

我的爸爸(下)

在我小學畢業那年,爸爸終於完成學業從美國返回。國高中時期的我,進入了追求自我的青春期,經常一面聽廣播一面寫功課唸書,還迷上了武俠小說,爸爸也是個金庸迷,自從他搬了整套金庸回家之後,我就再也不需要去學校圖書館跟別人搶那些已經因為翻閱多次而破舊的書來看,可是當爸爸覺得我太過沉迷時,他便把書都藏了起來,但我還是在櫃子裡找到,又繼續偷偷地看,最後爸爸乾脆把書都拿到他辦公室去放,於是我再也看不了了,不過我也差不多都看完了。

放寒暑假的時候,我們有時候會跟著爸爸一起去上班,其實是跟著爸爸去辦公室,然後爸爸帶我們去乾媽家玩(小時候我和弟弟都是乾媽帶大的),下班再接我們一起回家。我很喜歡去爸爸的辦公室,那裡給我最深的印象是無盡延伸的長廊和許許多多咖啡色的對開大門,從那些偶而敞開的門縫中,看到的幾乎都是一些放在水滴形玻璃罐裡的植物種子標本和一些不知名的儀器。爸爸從美國回來之後終於有了自己一個人的辦公室,他永遠是辦公室裡最早到的人,因為只有他住的最遠,其他人多半都住在宿舍裡(我們小時候也是住在宿舍,但是因為媽媽工作在豐原得換三趟車才到,所以後來我們就搬家了,換爸爸通勤),他為了避開交通擁塞,總是很早出門,開四十分鐘的車去上班。他到了以後,會先拉開辦公

室裡的窗子和窗簾,幫植物澆水,然後燒一爐香(這些是跟爸爸去上班的時候看到的),接著他才開始一天的工作。爸爸的辦公室裡,到處放著許多我們一家人的照片,和我從小到大做給他的卡片,也有弟弟的美勞作品。那些卡片在爸爸過世時,我選擇把它們和爸爸的遺體一同火化了。還記得爸爸要出殯的前一天晚上,我坐在客廳裡拿著卡片,又不知不覺地淚流滿面,坐在一旁的堂哥見狀只是沉默什麼也沒說。除了他的辦公室,每次我們去農試所(無論是上班或是非上班的時間),爸爸一定會到田邊去巡視一下才離開。老實說,若不是因為爸爸的猝逝和台農七十一號米的問世,我可能永遠都不清楚爸爸的工作究竟都在做些什麼。

 

爸爸喜歡和古早的農業生活有關的一切,以前我們去遊樂區玩的時候,只要看見像是土角厝、稻草穀倉,舊時的農耕機具等的東西在展示,他一定會一起合照,他還曾經送給我一本叫做走過牛車路(許其正著,民國82年,漢藝色研出版)的書,裡頭描述的是舊時的農村生活。

 

上大學之後,每一次我回家,爸爸總是會塞幾千塊給我(平常的生活費是從戶頭理領的),他總是不厭其煩的說,要好好充實自己,好好照顧自己,台北是個花花世界,要愛惜自己,保護自己。爸爸每次因公上台北出差,總是會去重慶南路的書店抱回一大堆的書。

有一回,爸爸剛好因為提早下班,便趕回來送我去車站搭車,出門前半個小時,他削了一個蘋果要給我吃,其實我吃不太下,但是我知道他的心意,所以還是勉強吃了不少,一邊吃一邊拼命忍住眼淚。每一次想起這一段的蘋果回憶,我總是忍不住心頭泛酸。

有一回,吃過晚飯,按照慣例是爸媽出門參加社團聚會的時間,爸爸卻說他今天不去,因為女兒難得回家一趟,他要待在家裡陪我。

儘管去和回兩個字只是針對人和出發地和目的地之間的形容做使用,但是爸爸不喜歡我們說「回台北」,他說豐原才是我們的家,所以應該說「上台北」或是「去台北」。

 

 

大一的時候,頭一次正式的上到電子計算機概論課,剛學到如何上網寫email用小畫家和WORD,我興沖沖地寫了一封信到爸爸的電子郵件信箱裡,後來,我竟然收到爸爸用電腦打字列印出來,裝在信封裡寄給我的回信,信中的第一句話說:你很感性,這是優點也是缺點  我立刻就哭了(果然是太過感性的人),因為我非常驚訝,爸爸竟然這麼了解我這個鮮少與他交心又叛逆的女兒。

 

爸爸走的時候是九月初,剛過完父親節和他自己的生日。記得是父親節還是他生日的那一天吧,我從台北打電話回家,沒有人接,我便在答錄機上留下了祝福的話,後來接到爸爸打電話給我,說他剛回到家,現在講話很大聲,因為他喝了點

酒,他說他只是打來告訴我說,他聽到了我的留言,他我說謝謝。雖然只是這樣,可是我很開心,因為這是爸爸第一次打電話給我(當然,平常都是媽媽打來)。

 

如果說,問我對於爸爸有什麼遺憾的話,大概是希望他能夠吃一頓由我掌廚的飯菜了吧。高三的時候,姐姐已經去了台北唸大學,家裡只剩下我和唸國三的弟弟,每天放學回家之後,我得先洗米煮飯,替弟弟準備點心(等一下他回家後要吃),把要加熱的菜從冰箱取出,再看看冰箱裡有什麼食材可以變成當天的晚餐,通常煎炒的工作還是等媽媽回家來做,我能做的只有滾沸一鍋水之後,把東西丟進去這種最簡單的火鍋湯(我經常一面背課文一面等水滾),當爸爸回到家來時,常會走進廚房來問今天吃什麼,媽媽總是回一句:要問她。

是的,當時我很得意自己掌控了一天的晚餐哪,只是再怎麼樣,全靠自己做出來的也就只有一鍋簡單到不行的湯。所以,許多年以後,當煮飯這件事,我已經得到媽媽,姐姐和弟弟的肯定之後,我心裡總有一個遺憾,希望爸爸能夠吃到我煮的菜,就像媽媽說的那句,已成為不朽的話:如果他能夠吃一口香米再走,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