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2-13 22:58:00區鬱

玩笑【舊作】

分手半年之後的一個下午,她約我出去喝咖啡。


眼前的她一如記憶中的模樣: 笑容燦燦然麗似夏花,甚至是更為明麗了。或許是因為她臉上有的只是一逕朗朗無芥蒂的神情, 反倒引我微微地懷念起她昔日種種可愛之處。當然,就我而言,只不過是一點點無傷大雅的懷想而已, 況且其中安心的成份要大過想念和懊悔太多太多了。 畢竟我也不算個太壞的男人,雖然當時她主動提出分手的確大出我的意料(不可否認也對我的自尊造成某程度上的挫折),可我還是不真的希望見到她過得淒淒慘慘。 或許這不過是我潛意識裏希冀減輕一些對她的愧疚而已--老實說, 我猜得出自己一向待她的輕忽約莫就是導致這溫婉守候我的小女人當日決絕離去的主因了。所以在接到她邀我出來喝咖啡的電話之際,不免忐忑了一番。好些個關於見面以後會發生的種種情節,在我空泛了許久的腦子裏翻攪不休。然而今日一見,風平浪靜萬里無雲,倒讓我放下心中懸著的那點什麼。


秋日露天咖啡座下一雙衣著光鮮的男女,不知情的外人許會錯認我們是對戀人吧。我有些虛榮,畢竟她仍是美麗且落落大方的,在她身邊我承受了較之從前更多的豔羨眼光。然而今日的我擺脫了舊日的身份關係,只須陪著說些俏皮話,輕淺調笑,享受與一名兼具外貌和知性的異性調情的輕曖昧氛圍,全然不須再去負擔她的情緒、憂傷和生活裏瑣碎的難題……這感覺自是從前交往時未有的輕鬆,也因此我竟有著極難得的好興緻,連帶覺得今日的自己談笑風生、幽默風趣已極,否則怎會逗得她嬌笑連連呢?


一下午消磨著愉悅的時光,日漸西斜,是道別的時候了。


說著、笑著, 這會兒她突然毫無預警深深地望進我的眼底, 一剎間我彷彿見到從前交往時她慣有的表情:以略帶哀怨、深情且欲言又止的眼神瞅著我,只是不發一言。事實上我一點也不打算開口問她要說些什麼, 直覺外加經驗告訴我: 她這樣的表情一定會說出教我無法承擔的麻煩事--而今不論那是什麼,我都不打算再去面對了。 於是我只是佯裝不懂她眼裏的訊息, 把目光放在遠處將將沒入地平線的火紅夕陽。「噯,」她終於還是開了口,順手拿起置放手邊的墨鏡戴上,一邊撥理著頭髮。「什麼?」我沒法再裝作沒聽見, 只得把眼光勉強調回來,狀似無心地問。 然而實心裏我必須承認有些不安,害怕她又要在我最沒料到的時刻裏把那種重量級難題扔過來轟我個呆若木雞 。


我真的害怕。尤其現在看不見她墨鏡後的眼睛,根本無從揣測起。

未知的狀況最是令人惶惑不安。

她原本微側著的臉此刻完完全全地正面朝向我,笑了,嘴角有無奈的線條。 是她從前無能為力時會有的一種略帶苦味的笑。 我知道她懂得我意圖閃躲, 然而這次她似乎並不打算放過我,還是執意地開口了:「我得了癌症呦。」輕柔一似舊日她在我耳畔呢喃著愛意的語氣,於我卻只覺彷似蛇信吐納。


眼前的她幾近是以吟唱方式唱出了這幾個字,甚至還面帶天使般恬靜的微笑。

老天!「什麼時候知道的?」我壓低了聲音問,然而沒有勇氣看她。這一刻我真的不知該作何反應。


「就我跟你提分手的前一天。」她聲音裏的清朗一逕不變,「不然你說我為什麼突然主動跟你提分手?」


我瞪大眼猛力轉頭向她, 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發不出半點聲音。

這什麼跟什麼?!既然當初不說, 應該是打定主意沉默退場,自始自終安心演好那個為我著想、 怕我擔憂的悲劇女主角,不就應該瞞我一輩子才稱職嗎?為什麼改變初衷, 在分手都過半年了的這時刻裏提早揭開謎底? 這算什麼?懲罰我從前待她的不足嗎?我的腦子轟然作響, 暫時還無法好好地想清楚這瞬間發生的一切到底怎麼回事。


「幹嘛這張臉?」她的笑聲碎碎地揚起來 。

「我就知道我騙倒你啦!」開心不過的,為著自己剛得逞的惡作劇。


她背過身去仍止不住笑,雙肩急劇抽搐,笑得誇張已極,那聲音到最後聽起來竟有點分不清到底比較接近哭聲抑或是笑聲,惹得鄰近幾桌客人都好奇地轉頭探看。

我鬆了一口氣--好大一口, 天知道!「小姐, 這種玩笑是可以隨便開的啊?!會嚇死人的!」我有點氣她拿這種生死攸關的事來咒自己, 更氣她藉著我對她的歉疚感狠狠揶揄了我一頓。 然而知悉被騙所引起的羞辱感總歸是比絕症那等事實要容易處理,是故我較之平常要更大方地原諒了她差勁的玩笑。


鬧完了這一場,我們終究還是趕在夕陽沉沒之前道別,又回到各自再沒有對方生存餘地的生活圈裏。當然,我也再不曾想起她在那個午後對我所開的惡劣玩笑。


直至耶誕節前,我收到了她的訃文。


癌症。


好沉重的一個玩笑。



(女巫按:原文刊載於86.6.27台灣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