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2-11 20:53:00區鬱
關於小王子的一則啟示(舊作)
颱風夜,他來了電話。
停電的夜裏,才八點多,卻整個世界是一片漆黑。只有窗外時刻不歇的風聲雨聲刮得她家裏年久失修的門門窗窗匡噹作響,內外一氣呼應著,好不熱鬧。父母親上了年紀,習於在電視前打發夜晚,這停電的颱風夜,擺明斷絕了他倆老夜暮時分僅剩的一點樂趣,嘴裏嘟嚷著,吃過晚飯早早便上了床--在她眼裏看來,簡直活像還不到生理睡眠時間卻給打發上床的兩個小孩:雖則滿心不樂意,然而也只得無奈地服從。別無選擇。
而她便成了整幢漆黑屋子裏唯一清醒不睡的人氣。她是書蟲,這會兒正就著微弱的燭光看書,偶爾看得著迷了還不自覺輕聲嗤笑或者咒罵起來。客廳角落茶几上的電話滴鈴鈴響起來,她捲著手裏的書攀爬過去,在成堆的過期報紙裏揪出了話筒,「喂?」毫無預期心理的一派單純疑問音聲。
話線那端的他,卻因為聽聞到她的聲音竟是如此不設防(是故也不帶任何他所熟悉的感情),反倒猶疑起來,只好強自武裝了平素的聲音--雄渾低沉抑且不帶感情地:「喂!嗯。」這是他們從前講電話時的習慣用語,他總一向篤定她能立即準確無誤地辨識出他的聲音,毫無懷疑。所以根本毋庸贅述。她這頭倒是不負期望的--馬上便認出了他來,只是總還意外著:「是你啊?怎麼了?有什麼事嗎?」並非作態,只是她太沉迷於書中情節,今晚還沒得空讓自己想起這三個月前分手的男人。直覺地反應是不是他那兒出了什麼事需要幫忙?颱風夜裏的電話,要不互道平安,要不報告輕重災情。而互道平安又向非他慣例行事方式,這時刻裏掛電話來怕是居處不安寧的成份要大些了?她略憂心著,順手把捲著的書放開,坐直了身子,等待著彼端的他繼續下去。
「沒事就不能找妳啊?」他不知道她隱然的憂心,只道她就這麼薄情寡恩,離開三月不到就冷然以待--果然還是出在唇薄的問題上嗎?他突然想起她微笑起來幾乎抿成一彎弧線的薄亮嘴唇,交往之初他便曾對她脫口說出唇薄的女子薄情的傻話,她只愣了愣,隨即微笑起來--這一來顯得她的嘴唇更薄了,「我是不會跟你保證什麼的,日久見人心。何況……承諾了之後變心的比比皆是,承諾了又怎麼樣?算得了數嗎?」晴朗冬日午后她半轉過來的年輕臉上,卻有的是一種近乎中年的蒼桑和無奈,笑著,明亮寂寞、感受不到實質的溫暖,正像記憶中那天清朗的冬陽。拉回思緒--他仍舊坐在自己的房間裏,外頭還是風雨交加的颱風夜,還是不斷切換手上的頻道器,眼睛也還始終盯著電視螢幕。他住的地方很好,地處爽塏,停電停話都沒他的事--反倒攪得他心煩意亂,跟之前之後的無數夜晚都相同:第四臺數量增多了卻還是一樣找不到他感興趣的節目、他仍舊是囫圇吞掉一鍋泡麵後忝著日漸肥滿的肚腹,一個人悶得發慌。再也沒有她出沒他的日子。沒有了。就他一個人。他生起悶氣來,為什麼她卻竟然這麼問他?好似關係渺遠再不干彼此的口吻?為什麼她竟然置身事外,而只有他一個人在這什麼見鬼的颱風夜裏莫名其妙地撥了她的電話自取其辱?真是見鬼了!不自覺聲氣挑釁起來。
她覺著了, 隨即放軟聲調轉口說道:「沒啊!你住的那邊還好嗎?」這才是他一慣熟知的她:溫婉低聲細氣地,無論何時何地總先伺候飽了他的需要--彷似這世上只他這人唯一重要的。而他,理所當然恃寵而驕。即便分了手的現在--奇怪他底愛意早不知跑哪去了,驕氣還未退分毫,倚仗著舊日戀愛時的相處模式而殘喘至今。「還好。」驕傲得不肯多作說明,怕委屈了男子氣概一般。她知道若她想讓這對話順利接續下去非得自個兒去挖細節不可:叨叨喋喋如稚兒學話,別懷疑他的話、別細究,只管發問同適時重覆關鍵字就是了,還得留心語氣別惹惱了他。她對著燭火無奈笑了:沒想到分手了還是只能這樣對待,並被對待。真是太累。人與人相處的模式真的是一開始便底定了無能翻案罷。她於是接著自顧說下去:「真的啊?我們家這邊整條街停電呢!」他笑了,半覺安心她所表現出來的這一面畢竟是他所熟稔的天真同依賴,使他有機會使得上關心: 「那還不去睡覺?烏漆嘛黑的能幹嘛?」「點了蠟燭在看書啊! 好像小時候颱風夜停電點蠟蠋趕暑假作業一樣哦!」他忽地想起自己打電話來的初衷: 「欸!上次跟妳借的小王子趁今天颱風假翻完了。改天可以還妳了。」
小王子。
分手前她提過好多遍的書,他只是從沒當回事放在心上--如同她在他耳邊絮聒過的無數件物事一樣遭遇。現倒好了,分手之後反倒單單跳出這件事來牢牢記著--一方面好奇著她到底腦子都受了些什麼東西的荼毒致令他始終沒能捉摸--竟主動向她討了那本書來看。在他看來:這些自詡多讀了幾本書的知識份子最是可笑,滿腦子不切實際的死知識,對他們的生活就有用處?尤其是這些念人文科學不事生產的傢伙--叫他們來修個電器看!什麼是什麼都搞不清楚還只光會拿些莫須有的問題來為難自己、為難別人!在他看完了這本童話書之後更是如此篤定了。他從前的女友原來推崇的也不過就這簡單得要命的東西!這有什麼?他只是不屑浪費生命在這種淺薄的童話故事上,而今他畢竟也唸過他(那頭上有光圈)的大學生女友向他極力讚許的一本書了。「哦!覺得怎樣?」她在話線這端隨意地問他讀後感想,一邊端詳著自己的指甲:太長了些,該剪了。
「太淺了啦! 拜託!這根本就是本童話嘛!妳跟我開玩笑是不是?拿這種書給我看,我雖沒唸大學,也不必這麼瞧不起人啊。 」不問還好,他這會沒頭沒腦地埋怨起她來。「啊?」她愣了一下,「可是‧‧‧‧‧‧那不只是童話啊它裏頭‧‧‧‧‧‧」話沒來得及說完便被截斷在她嘴裏,「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它要說的東西我不知道多早就懂了!反正,太淺了!」學歷不高的他一向隱隱害怕被她瞧不起,於是急急澄清並非看不懂, 只是覺得小王子這書層次不高,「套句電視流行語就是『沒水平兒!』,哈哈‧‧‧‧‧‧」說完兀自笑了起來。言下大有唸大學也沒什麼了不起之意——反正他這些年在社會大學裏打滾所獲早遠遠勝過這些所謂高級知識份子浪蕩在學校裏的許多時間——小王子?在他看來,「我倒覺得小王子跟妳根本就一個樣子! 說話的方式、想法、老愛問些沒有意義的傻問題‧‧‧‧‧‧」「啊‧‧‧‧‧‧」她除了微弱的感嘆詞再不能發一言, 連爭辯都失卻氣力。 失足。就是那種在颱風夜裏摔在泥濘地上的荒謬感:吃了滿嘴沙又一身濕透的她此刻只想大笑自己的狼狽樣。
實在是無以為繼了,她想,還好分手了。於是藉口另支電話響起,她忍笑掛了電話。方才壓抑多時的笑意一旦湧出彷似止不住地決堤,惹得電話旁豆大的紅燭火晃動了一下,映得牆上她巨大的影子也忍不住巍顫顫地笑了起來。無聲地。
(女巫按:只記得這篇是刊於台灣時報的,但忘了確切日期又懶得上樓去翻,暫且先交代這是舊作就是。係看了Waylim寫了篇跟小王子有關的文,想起還有這篇文,於是貼上。現今再看,覺得這不過是兩個截然不同世界的男女相遇的悲劇,不覺得挺好倒是。但畢竟也還有稿酬和意義性的價值存在。倒要謝謝Waylim引發的念頭才是^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