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典心 - 金.小氣家族之五 - 金玉滿堂上集 α
楔子
暗夜,清風,室內一燈如豆。
一個男人坐在燈下,靜靜獨酌。
幽暗的燭火隨著夜風搖曳,光線忽明忽暗,讓男人的面容看來詭異莫名。
他在等,極有耐心的等著。
許久之後,月上柳梢頭,一道黑影緩慢接近,然後在門前站定。正在遲疑時,門內已經傳來邀請。
“請進。”
歷經片刻的天人交戰,門外的人終於下定決心,推門入內。他在桌前坐下,望見桌上還擺著一隻空的酒杯。
“你確定我會來?”他問道,神情略顯不安。
“確定。”男人的目光,在燭火下閃爍,令人戰慄膽寒。
“我不明白,你爲什麽找上我?”仍記得,當這個男人輕描淡寫,說出那驚人的詭計時,他有多麽震驚。
但是,當最初的震驚過去,那項提議變成難以抵抗的誘惑。
森冷的微笑,緩慢染上男人的嘴角。“第一,你夠聰明。第二,她絕對想不到,會是你出賣了她。”
室內陷入沈默,一人在思索,一人在等待。
半晌之後,對於報復的渴求,戰勝了遲疑。
“我加入。但是,這計劃絕對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一旦稍有差池,要面對的就是萬劫不復的地獄深淵。那女人若知曉他的背叛,他肯定只有死路一條!
男人點頭。
“放心,我已有了萬全的準備,她絕對逃不過你我的手掌心。”
“我要她一敗塗地,嘗嘗報應臨頭的苦果!”他握緊酒杯,想起長久以來的怨恨,心中就激動萬分。
“只要你協助我,讓我得到我想要的,那麽,你自然也能得到你所要的。”男人冷笑著。
“好,成交!”
酒杯重重相扣,撞擊出清脆的聲響,在夜色中悠悠不絕。
兩人相視獰笑,在燭火下從長計議。一椿最縝密而險惡的密謀,就在今夜開端——
第一章
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富者留其名。
繁華京城,六方商賈,八方水脈,皆在此處彙集。
華麗巍峨的京城,以中央的玄武道一分爲二,規劃成六十餘坊,天下各處,包含四周蠻夷商邦,都齊聚到這兒買賣交易。而城東的嚴家久居京城,控管河運,掌握商業命脈,兼而行善積德,受萬人景仰,是富貴世家。
城西的錢家,則是暴發戶。
錢大富以一介商人,創出龐大的商業版圖,與嚴家分庭抗禮。而他那五位千金,不但個個生得花容月貌,賺錢手腕也格外高超。
其中,最爲出色的,要屬長女錢金金。
所以,當秋風瑟瑟的這一日,錢家的奴僕們,扛著那頂金光燦燦的八擡大轎,大隊人馬經過幾處商坊,穿過大半個京城時,一群好事之人聚在後頭探頭探腦,臉上都是興味盎然。
京城裏頭,新鮮有趣的事兒可不少。只是,任何熱鬧事兒,都比下上錢家與嚴府之間的明爭暗鬥來得吸引人。
錢家的隊伍,浩浩蕩蕩的前進,終於在嚴府前停下。
秋意甚濃,嚴府門前的漢白玉門階上散落幾片火紅楓葉,看來更添了幾分雅致。
驀地,嬌脆的聲音響起,喝停轎夫。
“停轎。”
開口下令的,是一個白衣少女。她跟隨在轎旁,腰上纏著紅色流蘇穗兒,秀髮盤成兩個圓鬟,黑眸中透著說不出的靈氣。
轎夫們小心翼翼的將轎子擱下,不敢震動到一分一毫,那謹慎的模樣,彷佛怕震碎了轎子裏的嬌貴人兒。
確定轎子停妥後,白衣少女走到轎門旁,恭敬的低垂著頭,對著轎門那幅繡工精美的軟簾輕聲低語。
“大姑娘,嚴府到了,請您下轎。”
“嗯。”
轎子裏,傳來一聲懶懶的應答。
半晌之後,柔若無骨的小手揭開了繡簾,一個絕色的女子緩步踏出轎子。
她穿著桃紅撒花襖兒、銀鼠皮裙,額上懸著一枚銀鎖珍珠。那張粉瞼宛如精工雕琢,小巧的櫻唇色若點朱,美得像是出塵仙子。尤其是那肌膚雪白晶瑩、吹彈可破,嫩得彷佛可掐得出水來似的。
四周瞬間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屏氣凝神,注視著甫出轎子的錢金金。
這些年來,她久曆商場,在京城內名聲響得很,絕大多數的人都曾見過她的容貌。只是,無論見過多少次,那美貌還是能讓人驚豔得失神。
幾名僕人扛著上好的邊疆織毯,動作俐落的揚手一抛,紅色長毯略咚咚的滾了開來,一路鋪蓋到嚴府大門。
幾乎是那雙繡花鞋才剛踏上地毯,大門就應聲而開,奴僕們井然有序的排列兩旁,個個垂首而立,態度恭敬。嚴府總管更是親自出迎,不敢有分毫的怠慢,顯示對她的重視。
“大姑娘,日安。”他躬身上前。
“嚴總管。”金金輕揮著紅紗絨扇,拾階而上。
她眉宇暈紅,容光煥發,清澈的眸子朝門內望了一眼,心情似乎好得很。
“不知大姑娘今日前來,是有何貴事?”他拱著手,恭敬的問。
“沒什麽。”她笑得更甜更美,簡直令人目眩神迷。“只是立秋剛過,我看這幾日天涼了,所以特地熬了一盅湯,端來給嚴公子進補。”她輕聲細語的說道,輕障執扇。“小紅,把那盅湯拿來。”
“是。”白衣的清秀丫鬟走回轎子旁,拿出一個用錦布包妥的暖籠。
暖籠內襯著厚厚的錦棉,湯盅擱在其中,非但熱湯沒有溢出半滴,溫度更能保持暖燙,即使盅蓋尚未揭開,那濃郁的香氣,還是隱約飄散出來,誘得其他人忍不住頻頻吸氣,饞得口水直流。
小紅解開錦布,先用厚布托手,這才慢慢捧出熱燙的瓷盅,擱在漆盤上,再擺上一雙象牙筷子、冰瓷調羹,及一塊潔淨絹布。一切擺放妥當後,她才小心的端了過來。
“交給我吧!”金金伸出手。
小紅一臉錯愕,眼睜睜看著漆盤被接走。
“大姑娘,您別忙啊,這湯讓我來端就行了。”讓主子端湯?那她這丫鬟豈不是罪過大了?
“不,這盅湯,我要親手端給他。”紅唇上的笑意更深了。
嚴總管臉上的冷靜神情,老早被驚愕取代。他瞪大眼睛,雙手撐著下顎,捧住幾乎要被嚇掉的下巴。
錢金金親手端湯?
老天,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啊!
她從小就備受寵愛,衆人呵護有加,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溶了,任何雜事都有奴僕代勞,那白嫩玉手,除了撥弄心愛的金算盤,計算銀兩外,從不曾做過其他工作。
再說,以她的性格,不拿砒霜來灌少主,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哪里可能突然轉了性兒,變得如此溫柔體貼,不但關心起少主的身子,還親自端了湯,上門要替少主進補?
莫非,那盅湯裏頭另有名堂?
“呃,多謝大姑娘的關心,只是——呃——我想、我想——那個、嗯,我家少主的身體很好——這湯還是——還是請您——請您——”即是面對達官貴人,也能從容不迫的嚴總管,在金金的面前,竟變得吞吞吐吐,緊張得冷汗直流。
“請我如何?”她笑著問,仍款款往門內走來,堅持要端湯入內,沒半點打道回府的意思。
“請——請您——”請了大半天,嚴總管仍舊沒膽子開口,請她把湯端回去。
“有什麽話,不如等我出來時再說。”她四兩撥千斤,化解眼前的阻礙,繡鞋又往前踏了幾步。
眼看她就快要踏進大門了,爲了少主的性命安危著想,嚴總管深吸一口氣,只能硬著頭皮,睜眼說瞎話。
“大姑娘,真是不巧,少主這會兒剛好不在府裏。”事到如今,拖得一刻算一刻了!
她總算停下腳步,彎彎的柳眉一揚,鳳眼微挑,掃過嚴總管不安的神色。
“喔?不在府裏?那他去了哪兒?”她淡淡的問。
“少主——少主大概在商行——”
“哪間商行?”
他一咬牙。
“該是在西市的書畫鋪子裏。”嗚嗚,他這可是冒著生命危險忠心護主啊!
金金巧笑倩兮,雙眸盈盈如水。
“正巧,我就是從西市那兒過來的,剛剛這一路上走來,可也沒瞧見他的蹤影。”她端著漆盤,繡花鞋跨過門檻,堂堂登門入室。“或許是你記錯,嚴公子說不定已經回府了。”
“呃,大姑娘——”
“嚴總管是要攔我?”她挑眉。
“不、不、當然不是。”
嗚嗚,他不是不想攔,而是根本攔不住!
再說,少主曾交代過,錢金金是嚴府一等一的貴客,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能阻攔她入府。
遲疑片刻後,嚴總管終於退開一步,正式敗下陣來,含淚祈禱少主能自求多福。
“那麽,請大姑娘先到議事主廳裏喝杯茶,我這就去通報——呃,不,我這就去找找,看少主是否在府裏。”他努力自圓其說,還不忘轉頭吩咐奴僕。“快,沏一壺碧蘿春到議事主廳來。”
快快快,除了通報少主外,他還得把握時間,儘快把府內的易碎物品收拾妥當!
還記得,上一次金金登門拜訪,卻在府裏大動肝火,抓起古董瓷器就砸,當場毀了不少價值連城的寶貝——
這女人的眼光好得很,專撿貴的來摔,少主不當一回事,他這個做總管的卻心疼極了!
還在思索著該把寶貝們藏到哪里去,纖細的身影已經掠過他身旁。
“茶就免了,我直接去書齋找他。”她很清楚,這個時辰,嚴燿玉通常都在那兒內審閱帳冊。
嚴總管瞪著那逐漸遠去的窈窕身影,全身僵硬,冷汗凝結,一顆又一顆的沿著額際滑下。
接著,他陡然回身,神色焦急,張口爆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呼吼。
“快!快去請大夫來府裏預備著!”
老天保佑,少主可千萬別被毒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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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陽穿透窗櫺上的薄紗,灑入書齋,帶來些許暖意。
室內的家具十分簡單,只有幾排書架,以及一組黑檀木雕成的桌椅,擺設以實用爲考量,不見半點奢華的痕迹。
清雅的書齋裏,卻傳來難聽的哭嚎。
“嗚嗚嗚嗚,少、少主——”
一個胖呼呼的中年男人,像只烏龜般縮在地上,肩膀聳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連青磚都被他哭濕了一大片。
“嗚嗚嗚嗚,少主,嗚嗚嗚嗚——”
哭聲持續不斷,痛心得如喪考妣,而幾尺之外,坐在黑檀寬木椅上的嚴燿玉卻意態悠閒,批閱著桌上的幾疊帳冊,不受分毫影響。
他高大且俊朗,肩膀寬闊、胸膛厚實,剃銳飛揚的劍眉下,是一雙黝暗的黑眸。雖然身材比尋常男子健碩,但舉手投足間卻溫文儒雅,不見半點傲氣。
這個男人,是一把未出鞘的刀,無人知曉他其實有多麽致命。
“嗚嗚嗚嗚,少主,您也理我一下啊,嗚嗚嗚嗚——”地上傳來可憐兮兮的嗚咽。
“劉廣,起來說話吧!”他淡淡的說道,端起那三件一套的蓋碗青瓷茶杯,以杯蓋滑過杯緣,再啜了一口熱燙的香茗。
“嗚嗚,屬下罪該萬死,辦事不力,不敢起身——嗚嗚嗚嗚——嗚嗚哇哇——”嚴家商行的大掌櫃劉廣,趴在地上,磕頭如搗蒜,愈哭愈大聲。
“劉掌櫃,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嚴燿玉歎了一口氣。
“但是,這次的書畫大展,咱們可是賠了銀兩啊!”一提起那件事,劉廣的眼淚又噴出來了。
天下人都知道,京城嚴府不但富可敵國,且書禮傳家,歷代主人個個都是飽讀詩書。如今的當家少主,更是寫得一手鐵畫銀鈎的好字,令人讚歎不已。
書畫之類,原本就屬於嚴家的生意範疇,京城內規模最大、設備最齊全的墨刻坊,即是屬於嚴家。
因爲京城內書畫之類需求與日遽增,嚴府幾間新的書畫鋪於同時開張,爲了廣爲宣傳,少主親擬計劃,搜羅名家墨寶、書冊卷軸,舉辦書畫大展,還廣發請帖,邀請衆多富商與文人。
嚴府上下動員,籌備多時,人人精神抖擻,原以爲天衣無縫,肯定能以人氣帶來買氣,賺進大筆銀兩。
哪里知道,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好好的一個計劃,全教那女人給破壞了!
城西錢家的長女,特邀天下名廚齊聚京城,辦了個熱鬧非凡的易牙祭。她租下城中一處廣場,蓋了座高棚,設宴千桌,廣發請帖。
易牙祭的會場上,用的是苗疆的藥材、塞外的珍饈、南方的瓷器。錢家的幾位姑爺,都在錢金金的要求下,無條件提供協助。
不但如此,她還設計出幾款藥膳,經由名廚烹煮,開設滋陰宴與壯陽宴,男女的銀兩皆賺,京城內不論富商皇族,還是升鬥小民,無不自投羅網。
反觀嚴府的書畫展,砸下大量銀兩,卻落得門可羅雀,參觀者少得可憐。
不少富商怕得罪嚴府,勉強的來露個面,在會場小跑步的繞了一圈,證明到此一遊,接著就跳上轎子,焦急的喝令轎夫加速前進,直奔壯陽宴,深怕晚到一步,花費大筆銀兩才預約到的席位會被取消。
這下好了,不論是人氣還是買氣,全被搶光了!
嚴燿玉沈吟片刻,在腦中回憶那場易牙祭的細節。他的眸光閃爍,倒是嘴角那抹笑,始終未曾褪去。
“盈虧乃商家常事,用不著這麽自責。”他簡單的說道,溫沈有力的嗓音,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但是,嗚嗚,那些銀兩——”劉廣又想哭了。胖臉揪得像包子。
“主意是我提的、計劃是我擬的,就算有虧損,也該是我的過錯,與你無關。”深邃的目光一斂,薄唇似笑非笑。
劉廣卻沒這麽好的修養,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他擦幹眼淚,仍是氣憤難平,挪動著胖嘟嘟的身子,在房內不斷踱步打轉。
“少主,我說,這不是你的計劃不好,而是錢家那女人太過分了。”
“是嗎?”
“她存心作對,挑在同一日開展也就算了,竟連撒帖子的物件,也跟嚴府相同。”想起這一點,劉廣仍是氣得下巴肉抖啊抖。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就是她的聰明之處。”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不但適用於戰場,也適用於商場。
劉廣胖瞼一皺,用力搖頭,三層的下巴肉甩過來又甩過去。
“少主,您是賠錢賠得糊塗了嗎?她可是讓咱們賠錢的罪魁禍首,您怎能稱讚那個可惡的女人?”
嚴燿玉無聲淺笑,慢條斯理的端起瓷杯,拿起茶杯蓋,輕把杯緣。
“劉掌櫃。”他喚道。
“少主,您別阻止我,我不說不痛快,那個女人啊,實在是——”
“劉掌櫃。”
咒駡再度被打斷,劉廣勉強住了口,但胖臉上仍是充滿憤慨,實在很想一罵爲快。
哼,是少主心地好,處處忍氣吞聲。換作是他,非得罵臭那女人不可!
“少主,您啊就是心地太好,那女人才會肆無忌憚,處處欺壓您。”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錢金金的惡劣行徑,可都在心裏爲少主抱不平呢!“啊,對了,您剛剛要說什麽?”他問道。
大手一揚,指向門口。
“你回頭瞧瞧。”
瞧?瞧什麽啊?
劉廣納悶的回頭,瞬間,血色從胖臉上褪盡。
書齋的門檻外,正站著一個窈窕身影。
媽啊!
他嘴裏正在咒駡的那位“罪魁禍首”,竟就站在門口,靜靜對著他微笑,小手中還端著一個漆盤。瞧她那好整以暇的模樣,似乎是站了許久,說不定把他先前的咒駡全聽進去了——
“大、大、大姑娘——”撲通一聲,肥嘟嘟的身子再度趴倒,行五體投地的大禮。
這回,他沒有痛哭失聲,反倒臉色慘白、全身發抖,像是看見什麽可怕的妖魔鬼怪。
錢金金彎唇一笑,精致絕美的小臉上,看不見半分怒容。
“劉掌櫃的,沒想到您這麽在乎我,時時刻刻念著我呢!”她端著漆盤,繡鞋輕挪,腳步聲輕而細碎,卻不疾不徐,優雅合韻。
小紅則是亦步亦趨,跟隨在金金身後,踏入書齋。
“大、大姑娘恕罪,我、我——”
“劉掌櫃想說什麽?”她笑得更甜。
劉廣冶汗直流,知道得罪了她,自個兒肯定要倒大楣。
“呃,啊、那個——那個——屬下告退!”他大喊一聲,猛然跳起來,火燒屁股似的沖出書齋,肥胖的身子一路亂滾,畏罪潛逃。
清靈的眸子瞅著逃竄離去的背影,掠過一絲嘲弄,接著掉轉回來,望向書桌後方的男人。
“嚴公子,日安。”金金走到書桌前,有禮的福身。
他點點頭,雙手疊在胸前,默默審視著她,視線滑過那美貌的臉蛋、纖細的身段。
黝暗的黑眸中,在注視她時,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奇異光亮。
兩人相識已久,但是這幾年之間,彼此爲了搶奪生意、賺取利潤,明裏暗裏不知鬥過多少回。
不可否認的,錢金金是個特殊的女人。
自從她十五歲及笄,就開始接觸商場生意,驚人的商業長才,在一椿椿的交易中嶄露無疑。
商機瞬息萬變,供需之間盈虧莫測,她卻能處之泰然,遊刃有餘,論起賺錢本事,半點不讓鬚眉,甚至還略勝一籌,敗在她手上的商場老將不計其數。
放眼天下,絕少有人能在商場上與嚴燿玉匹敵,而金金無疑就是那極少數中的一個。
她笑意盈盈,蓮步輕移的走近書桌。
“嚴公子爲何不言語?難道是不樂意見到妾身?”她問道,聲如銀鈴。
他薄唇微揚,露出和善的笑,神態輕鬆和煦,仿佛就連泰山崩於前,都無法改變那慵懶的微笑。
“不,我只是在想,上次見到你這麽和善,是多久之前的事。”記憶中,這小女人可不曾給過他太多次的好臉色呢!
金金裝作沒聽見他話裏的諷刺,逕自擱下漆盤,再輕揮著紅紗絨扇,款款走到書架旁。
書架上有經史子集、各地風土方志,以及大量的兵書。
她隨手抽出一冊兵書,低頭翻閱書頁,書上的評點眉批,字字蒼勁有力。
“公子學富五車,書畫造詣更是高妙,也虧得如此的才華,才有能耐舉辦風雅的書畫展。”她回眸一笑,將書擱回原處。
嚴燿玉的眉再度挑起,黑眸之中,閃過一絲詫異。
啊,是他耳朵有問題,一時聽錯了,還是老天要下紅雨了?金金居然讚美他呢!
“好說,不如你的易牙祭就是了。”
“啊,不不不,公子恁是自謙了。妾身先前才去過書畫展的會場,那兒空無一人,空氣好極了,不像我們那兒,生意太好,處處擠得水泄不通,讓人胸口發悶。”她話中有話,明褒暗貶,精致的粉臉上,綻放一抹迷人的微笑。
“金金姑娘繆贊了。”嚴燿玉沒被激怒,以不變應萬變。
她乘勝追擊,不肯鬆手,繼續戳他的痛處。
“只可惜啊,曲高和寡,有閒情逸致的人畢竟不多,您這次的書畫展,可沒多少人去欣賞呢!”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交談,內容聽似禮貌,實則每句都藏著刺兒,彼此笑裏藏刀,書齋內的氣氛暗潮洶湧。
嚴懼玉的雙手疊在胸前,依舊氣定神閑,維持輸家的氣度,把她的明槍暗箭全數照單收下,不對失敗提出半點辯駁。
“金金姑娘特地登門拜訪,只是爲了跟我討論書畫展的事?”他主動發問,不相信她大費周章,踩進他的地盤,只爲了來說幾句無關痛癢的嘲弄。
“當然不只如此。”半掩在紅紗執扇後的臉兒,露出個顛倒衆生的笑容,清澄的眸子裏,藏著幾分笑意、幾分狡詐,還有幾分的興致盎然。
他認得那個眼神!
每當她心懷鬼胎,或是正在心中盤算著什麽伎倆時,那雙美麗的眼睛,總會泄漏這樣的神情。
這個小女人,只怕還有招數尚未使出來,先前的嘲弄,看來僅僅是開胃菜罷了。
金金儀態萬千的走回桌邊,先將絨扇放在一旁,才伸手探向漆盤,白嫩的食指,在盅蓋上輕巧的來回溜動。
“妾身今日前來,爲的是給嚴公子送上盅湯。”
“喔,湯里加了什麽?砒霜、鴆毒,還是鶴頂紅?”他頗感興趣的問,視線鎖住她遊走的指尖。
當她斂眉淺笑,將濕潤的指擱回嫩嫩的唇上,無意識輕咬時,他的瞳眸轉爲深黯,眸光深處更掠過些許火苗。
“這是益氣補腎的藥膳,用的是名貴的苗疆藥材,千金難求。”她端起漆盤,繞過書桌。“妾身是想,這幾日天氣轉涼,嚴公子又爲了書畫展連日操勞、費心耗神,肯定需要好好進補。”
柔軟的桃紅絲袖,隨著她的動作而垂落,不經意的拂過他結實的手臂,帶來一陣淡淡的香氣,而那雙晶亮的眸子,透過長長的眼睫,瞅了他一眼。
那千嬌百媚的一眼,足以讓所有男人心神酥醉,只怕還沒喝著她手裏的湯,神魂就飛了大半。
“這可真讓嚴某受寵若驚了。”他欣賞著眼前的絕色,不禁猜想,世上有多少男人能抗拒這樣的美色。
“更重要的是,妾身還特地挑選了最適合公子的藥引。”金金的小手按住盅蓋,雪白的貝齒咬著紅唇。
噢,她迫不及待想看看,當嚴燿玉瞧見“藥引”時,那張俊瞼上會出現什麽表情。
小手往上拾,她謹慎的掀起盅蓋,一陣熱氣騰起,逸出濃郁的香氣。
這一盅湯,正如金金所言,用的都是昂貴的苗疆藥材,藥湯清澈、味醇香濃。而她特別挑選的藥引,不但能加強藥劑的效力,更有其他的涵義——
湯盅裏,躺著一隻鼈。
偌大的書齋,陷入長長的沈默,靜得連細針落地的聲音都聽得見。
俊臉上的微笑,顯得有些僵硬,他緊繃著下顎,深幽黑眸盯著那只鼈,很緩慢、很緩慢的眯起。
半晌之後,嚴燿玉終於擡起頭來,睨向一旁樂不可支的金金。
好啊,這女人竟敢讓他吃鼈?!
第二章
秋季的暖陽下,金金捧著盅蓋,笑靨如花。
“嚴公子,您怎麽不吃呢?這藥膳若是擱涼了,藥性可就要減半,您還是快趁熱吃了吧!”她還在火上加油,頻頻催促。
“士可殺,不可辱。”他用最輕最輕的聲音說道。
“喔,誰敢辱了嚴公子?請告訴我,我錢金金第一個不饒。”金金佯裝不懂,雙眸無辜的眨啊眨。
“是嗎?”
嚴燿玉一手撐著下顎,深邃的黑眸默默的、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
她笑意不減,把玩著手裏的盅蓋,眼兒滴溜溜的一轉,又瞄瞄那盅湯。
“話說回來,嚴公子,您就快些吃鼈吧,免得藥膳真要涼了。”她從容應對,把握機會,又刺了他一刀。
一男一女,就隔著湯盅裏那只被無辜犧牲的鼈,暗中較勁、僵持不下。
室內再度陷入岑寂。
而打從踏入書齋,就杵在角落、貼緊牆壁,很努力假裝自個兒不存在的小紅卻是緊張萬分,早被嚇出一身泠汗。
她跟隨在金金身旁多年,什麽大場面沒見過?但是,每當這兩人“對決”的時候,她都是心驚膽跳、冷汗直流,好想好想快些逃走,片刻也待不下去。
終於,在她緊張得難以呼吸,幾乎就想跳窗逃走時,嚴燿玉開口了。
“小紅。”他喚道。
啊,機會來了!
她邁開有些發軟的腿兒,連忙奔出來,在書桌前站定,恭恭敬敬的福身行禮。
“請問嚴公子,有何吩咐?”有啥吩咐都儘管說,只要能讓她快些離開這兒就行了!
“禮尚往來。難得金金姑娘垂愛,我也不能白白收下這盅藥膳,必須有點表示才行。”他將那“表示”二字,說得格外輕柔,有著弦外之音。
“嚴公子太客氣了。”金金皮笑肉不笑。
他頗有深意的望了她一眼,才又轉頭交代。
“小紅,請你跑一趟前廳,要總管把那個南海珊瑚雕的如意拿出來。就說,那是我要回贈給金金姑娘的薄禮。”
南海珊瑚,色澤嫣紅,質地潤澤如紅玉,十年才能生長一寸,珍貴而希罕,一寸珊瑚的價格,甚至昂貴過一寸黃金。而巨大到能雕成如意的珊瑚,更是難以想像的無價之寶。
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嚴燿玉,會稱這珊瑚如意爲“薄”禮了。
“那、那——呃,請問,這次的計分該怎麽辦?”她小心翼翼的問,謹慎的取出一本牛皮冊子,輪流看著兩人,詢問指示。
彼此爭鬥多年,哪個人贏了幾次、哪個人輸了幾次,事過境遷後總會有些爭論。
爲了留下真憑實據,免得輸家賴帳,兩人達成協定,讓小紅當證人,在她那兒擱了一本牛皮冊子,記錄下每次的輸贏。哪個人贏了,就由她用朱砂筆,在牛皮冊子上打個勾。
“等會兒再記錄就行了。”金金說道,桃紅絲袖輕輕一揮。
得到特赦的小紅,匆忙收起牛皮冊子,再度福身。
“小紅這就告退。”她提起裙子,深吸一口氣,看准門口的方向,以媲美劉廣先前逃走的速度,三步並作兩步的沖出書齋,不敢久留。
咚咚咚的腳步聲一路遠去,終於完全聽不見了。
書齋內的兩人,眼睜睜看著小紅離去,接著轉過頭來,視線調回彼此身上,各自露出最禮貌的笑容——
寂靜。
接著,兩人同時有了動作。
嚴燿玉閃電般出手,高大的身軀拔地而起,毫無預警的撲來,身形如鷹似鷲,卷起一道凜凜勁風。
“啊,翻臉了、翻臉了!”俏瞼上梨窩淺現,金金蓮步輕移,翩然滑開數尺,輕易逃出他伸手可及的範圍。
她的姿態曼妙、身手矯健,看得出有幾分的武功底子,與京城裏那些弱不禁風的富家千金截然不同。
“怎麽,你遣退其他人,莫非是想私下跟我認輸嗎?”她莞爾的一笑,偏頭睨著他。
嚴燿玉眯起眼睛,掌心刺癢著。
“你這女人。”他一字一頓,探手又抓。
她再度閃避開來,留下一串嬌笑。
“怎麽了?還在生氣嗎?”金金伸出食指,對著那張俊臉左搖右晃。“喂,有點風度嘛,我們是君子之爭,是你智不如我,成了我的手下敗將,哪里能翻臉動粗?”
話雖說得好聽,可是她先前的明嘲暗諷、再三羞辱,逼得他翻臉的惡劣行徑,可不是君子會做的事。
兩人你追我閃,滿屋子忙著老鷹捉小雞。
幾次閃躲成功後,金金心情更是好到了極點,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她總在人前一副優雅嫺靜的模樣,在他面前,卻是囂張得很。只差沒跳上桌子,對著他插腰狂笑,嘲笑他不但失了面子,還賠了銀兩。
一陣追逐後,金金提著銀鼠皮裙,輕盈的躍上書桌。
“給我站住。”她坐在桌沿,擡高小巧的下顎,以女王般的優雅下令。
原本勢若蒼鷹撲兔的高大身軀,陡然化去所有沖勢,不費吹灰之力,就從極動轉爲極靜,還真的在桌邊停下腳步。
他雙手環胸,居高臨下的俯視,望著她因奔跑而紅潤潤的粉臉。
“我問你,你不服輸嗎?”金金輕喘著,肌膚滲出些許晶瑩的香汗,胸口也因爲剛剛的奔跑而起伏。
一滴晶瑩的汗水,順著纖細的頸項,滑入繡花領兒——
“我是不肯服輸的人嗎?”他收回視線,下答反問。
“那就快點認輸,乖乖承認,說你心服口服、說你自歎不如——”她雙眸閃亮,等著聽取他的投降,確認這次的勝利,就可以愉快的打道回府。
嚴燿玉的眼中,沒有失敗後的惱怒,反倒閃過一絲讚賞。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我該要誇獎你,以飲食攻書畫,搶走了客人,這招倒是厲害得很。”厚實的大掌,落在她的小腦袋上,親昵的揉了幾下,弄得珠釵零落,黑瀑似的長髮奔瀉而下,鋪散在桌面上。
餐館與妓院,事關民生,是古往今來永難遏止的需求,也是最有商機的投資,只要經營得宜,多用上些許心思,翻出些新花樣,幾乎就能保證是穩賺不賠。
發絲間揉磨的大掌,帶來熱燙的暖意,一點一滴的滲進她的肌膚。
金金撇開臉兒,避開撫觸。
“人們總是先顧好了肚子,才有餘力去顧腦子,我所提供的美食佳肴,自然是比你那些鬼畫符的字畫來得吸引人。”
歷代以來的名家墨寶,被她一概貶爲鬼畫符。那些文人騷客要是地下有知,只怕全要在墳裏痛哭失聲了。
“只是,你這個好主意,可讓我賠了半年的田租啊!”他勾著薄唇,無可奈何的搖頭。
她哼了一聲,頗不以爲然。
“嚴府家人業大,賠上半年田租,那也只是九牛一毛,不足爲道。”她姿態慵懶,偏著小腦袋,用細嫩的指慢慢梳理著黑髮。
那長髮披散的模樣,讓她少了幾分盛氣淩人,倒是多了幾分柔弱,令任何人看了都要心生愛憐——
“看來,我的確是把你教得很好。”嚴燿玉輕聲說道,從桌上拾起一綹垂散的柔滑發絲。
金金啐了一口,扯回頭發。
“胡說,誰讓你教過來著?”
“喔,難道不是我教得好嗎?我還記得,十年前你初入商場時,還是規規矩矩的生手,連兵不厭詐、商不厭奸的道理都不懂,還是讓我好好提點之後,你才——”
轟!
她眼前一黑,氣得頭頂冒煙,晶亮的眸子幾乎要噴出火來。
噢,這個男人居然還敢提那些事!想當初他對她、對她——
“你這個傢夥,輸了就是輸了,哪來這麽多廢話!”她好想伸出修長的腿兒,重重的踹他幾腳,踹掉他臉上那可惡的笑容。
“嘖,你何時變得如此健忘,居然忘了——”嚴燿玉好整以暇,一副準備話說從頭、娓娓道來的模樣。
哼,她可沒有心情跟他“敍舊”。一想起那些前塵往事,她就怒火中燒,恨不得親手把他扼死!
繃著一張臉,金金逕自跳下桌子,提著裙子往外走。
只是,還走不了幾步,纖腰上就陡然一緊,強大的力量拖住她,將她往後一扯。
“啊——”她驚慌的低叫一聲,還來下及反應,腿兒一軟,就跌進一個寬闊的胸膛。
嚴燿玉的雙臂圈住她的纖腰,困住她的身子,兩人肌膚相貼,容不下一絲空隙。屬於成年男子的氣息、體溫,包圍了她的所有感官——
這次,她甚至沒能看清楚,嚴燿玉是如何出手的。
“金兒,話還沒說完,你要去哪兒?”薄唇靠在她耳邊,用最輕的聲音喚道,語音溫柔,如能醉人。
“誰准你這麽叫我的?”臉兒一紅,倔強的撇開頭,執意不理會他。
“所有敵手裏,我最喜歡你。”嚴燿玉伸手,撫摸她嬌嫩的臉兒,從他口中吹拂出的呼吸,溫熱而暖燙。
“放開我!”她不斷掙扎,卻徒勞無功,累得气喘吁吁。
“不。”
情勢逆轉,她完全居於劣勢。
“君子動口不動手!”金金喊道。
“金兒,我不是什麽君子。”他體貼的糾正,爲了不讓她失望,倒是又自動說出彌補的方法。“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你堅持該要‘動口’,我也不願讓你失望。”
她瞪大眼睛,來下及發出惱怒的尖叫,紅唇已被他牢牢封緘。
薄唇霸道的覆蓋她的柔嫩,吞咽她的抗議,沒有半分試探,逕自長驅而入。她先是全身僵硬,粉圈兒不斷槌打他的寬肩,但隨著他極有耐心的啃吻,緊繃的身子,逐漸一點一滴的軟化。
纖腰一緊,寬闊的胸膛擠壓著她柔嫩的酥胸,高大的身軀擠入她的雙腿之間,隔著衣裳反覆摩擦,帶來火焰般的灼熱。
她暈眩著,神智慢慢的變得迷離,槌打的雙拳也軟了,逃不過他熟練的挑逗,也逃不過自個兒意亂情迷的反應。
嚴燿玉對她的身子太過熟悉,知道如何吻她,能讓她酥軟顫抖;知道如何愛撫她,能讓她呻吟求饒——
縱然是在商場上得勝,賺得大量銀兩,但是到頭來,她卻又賠上一吻,被他抱在懷中,吻得無力反抗。
這場勝負,該算是誰贏誰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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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之間的恩怨,該從十年前說起。
十年前的那日,春意暖暖,花滿京城。金金搭乘一頂暖轎,來到嚴府。
她原本在錢家的書齋中,研讀陶師傅給的幾個商例,錢大富卻從外頭派了僕人回來,捎回口信,要她立刻到嚴府走一趟。
錢大富還說,要讓她見一個人。
京城嚴府,是河運富商。如今的當家嚴淺波,與錢大富在數年前相識,兩人還成了莫逆之交,從此後兩家往來不斷,十分親近。
到了嚴府,門口已經有人翹首以盼,恭候她的到來。她從容走入嚴府,穿著一襲黑絨披肩,額上箍著精致的繡花圈兒,一簾垂墜的銀流蘇,略略遮掩精致的眉目。
“嚴伯父與我爹爹不在大廳裏嗎?”清澈的眸子望向大廳,察覺廳內寂靜無聲。
“今兒個春暖,兩位爺興致好,說是賞花品酒,別有一番情趣,所以吩咐在飛花亭裏設宴。”總管恭敬的回答。
金金輕輕點頭,謝過總管,就提著絲裙,在奴僕的帶領下,穿過臨水長廊,往花園走去。
嚴府占地遼闊,佈局極雅,別具匠心。
飛簷高牆的廳堂前奇峰屹立,花木林立,後院裏更有回廊花徑,迤邐多姿。只是亭臺樓閣衆多,路徑繁複,外人擅自進入府內,肯定就要繞得昏頭轉向。
走過幾層的屋宇重樓,僕人在月洞門前停下腳步。
“穿過月洞門,再沿著錦池往前走一會兒,就可以瞧見飛花亭。請錢姑娘慢走,小的就在此留步了。”他輕聲說道,不敢再上前。
兩位爺飲酒時,總是摒退奴僕,除了有令,閒雜人等一律不得接近。
金金獨自穿過月洞門,繡鞋踏上小徑,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隱約猜出,爹爹要讓她見的人是誰。
才半個月的功夫,那個男人的名字已經傳遍京城,就連錢府裏的丫鬟,一提起那三個字,也要紅著臉偷笑,不斷竊竊私語。
嚴燿玉。
身爲河運首富的獨子,他竟也有幾分大禹治水時的硬脾氣,幾年前就去了南方參與開鑿運河,數次過家門而不入,直到今年運河竣工,才肯返家。就因爲如此,錢嚴兩家這些年往來密切,她卻未曾見過他一面。
雖然未曾見面,關於嚴燿玉的種種事迹,她倒是如雷貫耳。
據說,他親自參與運河開鑿的工程,勘查山巒岩嶺、江河川流,制訂了幾項治水方案,不但順利開鑿了運河,還能化水患爲水利,造福南方無數百姓。
前幾年河伯肆虐,江南水患,百姓流離失所,是他率先慷慨解囊,捐出鉅資,還請求朝廷撥款賑災。
朝廷迅速撥款,但是護送賑銀的兵馬剛到南方,就遇上兇惡的盜匪,不但賑銀被劫,官兵也被屠殺殆盡,噩耗傳來,震動朝野。
唯獨嚴燿玉當機立斷,在最短的時間內組織人馬,親自率領兵馬,直搗黃龍,打敗了驍勇善戰的盜匪頭子,奪回賑銀。
那一戰轟動天下,讓他一舉成名。
繡鞋輕踏,片刻後才來到花園,典雅的飛花亭坐落其中,四周春花飄散,酒香彌漫。
三個男人坐在亭內,肆無忌憚的暢飲佳釀,身旁堆著數壇美酒,酒杯更是不曾空過,一杯一杯複一杯。
“爹爹、嚴伯父,日安。”金金踏入飛花亭,斂裙福身,那嬌軟的語音,讓人心頭有著說不出的舒服。
錢大富瞧見女兒,揮手招呼,中氣十足的大笑。
“金丫頭,你可來了。再遲一些,老子連酒都快喝光了!”他揮著雙手,胸前的金鏈光芒閃耀,刺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來來來,快坐下,這裏沒別人,那些禮數全給我省了。”
銀流蘇後的明眸流轉,望見亭內還有一個陌生男人。
幾乎是第一眼,金金就能斷定,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嚴燿玉。
他年輕而俊雅,一身質料極佳的藏青色衣袍,裝束簡單。那雙眸尤其引人注目,炯炯有神,卻又幽暗難測,像是只要被他望上一眼,就會被徹底看穿,任何秘密都藏不住。
“金金姑娘,幸會。”他有禮的頷首,薄唇帶笑。
她點頭回禮,款款入座,不著痕迹的偷偷打量,很難把眼前這溫文儒雅的男人,跟衆人傳說中,擊敗盜匪、奪回賑銀的英雄聯想在一塊兒。
他看似斯文,但是擎著酒杯的手,卻是黝黑有力,甚至略顯粗糙,難以分辨是文人還是武將的手,看來像是適合筆、亦適合劍;適合雅、亦適合狂——
錢大富看著女兒,再看看嚴燿玉,樂得合不攏嘴,瞼上滿是驕傲。
“怎麽樣?嚴家小子,我沒誆你吧?我這女兒可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人間絕色。”他劈頭就問,懶得拐彎抹角。
家裏有五女一男,個個都是他的心肝寶貝。尤其是這個長女,資質聰穎,美麗非凡,從小就被他擱在掌心,寵若珍寶。
只是,做父親的再寵女兒,也不能把女兒留在家裏一輩子。女大不中留,他得要挑個夠聰明、夠膽量的男人,繼續寵他這個寶貝女兒——
嚴燿玉微微一笑。
“金金姑娘比伯父形容的更美。”他答道。
這不是恭維,而是陳述事實。
這個回答,讓嚴淺波與錢大富同時挑眉,交換一個眼神,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兩人一雅一俗,氣質截然不同,卻是默契十足的好友。
端坐在梅花凳上的金金,粉頰一紅,心中沒來由的掀起一陣騷動。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美麗的,也曾有無數人說她美麗,但是這幾句讚美出於他的口中,不知怎麽的,就是顯得格外不同——
砰的一聲,桌子震動,一壇好酒又被端上來。
錢大富揮掌,破開封泥,單手提著酒壇,姿態豪邁的倒酒。美酒嘩啦啦的傾注入杯,迅速倒滿,還溢出不少,亭內酒香更加濃烈。
“好啦,這麽一來,你們就算是打過照面了。現在,我們有個王意,要讓你們兩個年輕人來試試。”蒲扇大掌一揚,抛出酒壇。“喂,老嚴,還是由你來說吧!”
酒壇飛過桌面,被嚴淺波一掌接住。
他兩鬢略白,氣度風雅,不像是個商人,倒像是個文人。
“燿玉年過二十,該是接手嚴家生意的時候。正巧錢兄也說,要讓金金開始涉足商行之事。”他繞腕一轉,傾倒酒壇,剩餘的美酒全進了他的杯裏。
培植繼承人,是富貴人家最重要的大事,這關係著龐大財富的轉移,也將影響家族榮景的存續。
嚴家一脈單傳,理所當然由嚴燿玉繼承:而錢大富是江湖人物出身,一向懶得理會繁文編節,他只問能力,不問性別,早就屬意由金金接掌一切生意。
嚴淺波喝了一口酒,望了兩人一眼。
“我們討論過,既然時機湊巧,那麽何不廣爲宣傳,在京城中放出消息,就說你們準備盛大的比試一場。”
“嚴伯父是想要吸引人群,進而賺取利潤?”銀流蘇之後的明眸閃動,紅唇漾出笑意。
商人本色,一旦有賺錢的機會,就絕對不放過。金金猜測,他們是想乘這個機會,好好撈上一筆。
嚴淺波嘉許的點頭。
“沒錯,到時候京城裏的人們有熱鬧可看,多點茶餘飯後的話題,嚴錢二府能賺取銀兩,商家們也能見識你們的生意手腕,一舉數得。”他舉起酒杯,掩飾嘴角的笑意。
錢大富也喝幹了杯裏的酒,迫不及待的問:“怎麽樣,你們覺得如何?同意嗎?”
“我沒有意見,端看金金姑娘意下如何。”嚴燿玉語氣和緩,極有風度的讓出決定權。
金金則是低著頭,不言不語,垂墜的銀流蘇,遮掩明亮的眸子。
坦白說,這個提議的確讓她躍躍欲試,畢竟她有足夠的自信,能夠贏得漂漂亮亮,在衆人面前大大的露臉。
嚴燿玉或許懂得治水、或許武功高強,但是他未必懂得經商。而她,可是一出生,就被爹爹擱在金算盤上玩;懂事之後,更是被訓練著該要如何賺錢,各種從商之道、牟利之法,她可是如數家珍。
半晌之後,她終於擡頭,銀流蘇後的那雙秋水雙瞳,筆直的望向嚴燿玉。
“嚴公子,請容我提出一個條件。”
他挑眉。
“姑娘但說無妨。”
“這場比試,請嚴公子務必全力以赴,別因爲我是個弱質女流,就輕忽應戰。”要是他不盡全力,這樣的競賽,贏起來還有什麽意思?
黑眸略微一眯,閃過某種光芒,轉瞬卻又恢復溫和的淺笑。
“我答應你。”
金金回以一笑,沒有察覺他神色有異。
“那麽,就請嚴伯父與爹爹出題。”
嚴淺波擊掌,大笑數聲,神情格外愉快,仿佛剛剛做成一件不可多得的好生意。
“好膽量!果然是虎父無犬女。”他倒了一杯酒,擱在桌上。“就以酒爲題,你們去做酒樓的生意,各自出資十萬兩銀子,期限爲三個月,看哪方的帳上利潤高,就是哪方獲勝,同意嗎?”
她慎重的點頭,輕咬著軟嫩的紅唇,腦中已經閃過無數個主意,對這場競賽興致勃勃。
“金金姑娘。”男性的嗓子輕柔的喚道,明明喚的是生疏的稱呼,口吻卻添了幾分親昵。
“嗯?”
嚴燿玉凝目注視,對她露出最溫柔的笑容。
“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第三章
才一交手,金金就兵敗如山倒。
她仔細勘查,比較釀酒水質,找出各地蒸餾、果酒等品質最佳的上貨,再成批購進。另外,陳酒如花雕、女兒紅,及其他珍酒,她則是親下江南、兩湖、四川及山西各地,拜託釀酒師傅出讓。
這些工作,鉅細靡遺,她全沒有疏忽,親自籌劃的天香樓裏,雕梁畫棟、陳設考究,美酒佳肴更是一時之選。
反觀對街上,嚴燿玉開設的月華樓,只擺了一般的木桌凳椅,擺設樸實無華,大碗酒、大塊肉,卻更貼近一般的武夫將領和小老百姓。
打從開張那一日,兩家酒樓前就是車如流水馬如龍,賓客滿門。人們議論紛紛,對這場比試關心極了,兩方擁護者各占一半。
第一次月結那日,金金在書齋中來回踱步,急著想知道結果。
小紅捧著兩府的帳冊回來,小心翼翼的踏入書齋,瞧她那不安的神色,金金心裏就有數了。
“輸了?”她問。
小紅點頭。
金金深吸一口氣,力持鎮定。
“輸了多少?”
清秀的小丫鬟,怯生生的伸出一根手指。“一兩。”
啊?
一兩?只輸了一兩?!
金金有些不甘,隨即振作起來,修正錯誤,傾盡全力開源節流。
第二次月結,帳冊再度送進書齋裏。
“輸了?又輸了?”詫異的尖叫傳遍錢府,這回她的臉都綠了。
這怎麽可能?!
她窮盡所學,創造優渥的營收,不但爹爹讚不絕口,就連教導她的陶師傅,都說她天資聰穎,各環節都考慮得極爲周到。天香樓本月的結餘,更是比上月多出整整三倍,月華樓怎麽可能還多贏她五百兩?
莫非,她低估了嚴燿玉?他不但善於治水,甚至也善於經商?世上真有這麽優秀的男人?
金金在書齋中,把兩間酒樓的帳冊仔細確認數次,月華樓的帳冊十分完善,找不出任何差錯。事實擺在眼前,兩個月下來,嚴燿玉總共贏了她五百零一兩。
只是,這還無妨,不到最後一刻,就不能保證誰是贏家。只要她能夠在第三個月扳回一城,弭平差距,還是有機會贏得這場比試。
下次!
她在心裏暗暗發誓。下次,她絕對要贏回來!
銘 銘 銘
第三次月結,比試結束,金金總共輸了一萬零九百一十五兩。
當日她就親自登門,到嚴府拜訪。
穿過碑林,上了石階,嚴燿玉居所的廳室映入眼簾。偌大的廳室內窗明几淨,沒有多餘的擺設,除了嚴燿玉外,還有兩個男人,一文一武,都是他從南方帶回京城的舊屬。
沒人知道這兩個男人的來歷,只曉得他們同樣爲嚴燿玉賣命。
管帳的劉廣老謀深算,腦袋靈光得很;而另一個耿武,則是有著一身高強武藝,初來乍到,卻已是嚴府的首席武師。
“少主,這筆酒樓的收入,您是打算如何處理?”圓胖胖的劉廣捧著帳冊,握著毛筆,邊記帳邊開口詢問。
嚴燿玉一身白衣,在日光下看來格外出色。
“先到城南去,那裏有幾間米行,跟嚴家素有往來。你就把銀子換成米糧,同這個月要出的貨,一併上船南送。”他吩咐道,意態從容,翻閱手中帳冊。
“南送?”劉廣停下筆,錯愕的看著王子,猛吞口水。“呃,少主,您的意思是,八十幾萬兩全部都要買米?”
“對。”
“但、但、但是少主,米糧大量南送,南方米價勢必下跌,這麽做只怕是不敷成本。”劉廣擦擦額頭上滲出的汗,鼓起勇氣建言。他不明白少主爲何這麽做,這可是穩賠不賺的生意啊!
“我沒要你賣錢。”嚴燿玉擱下帳冊,神情若有所思,食指輕敲桌面。“前些日子,江南水患又犯,米價暴漲,不少糧商乘機哄擡價格。我要你南送的這批米糧,是用來賑災的。”眼角餘光一閃,他轉過頭,瞧見那個站在門邊的絕色女子。
一抹淡淡的笑意,悄然浮現在黑眸中。
嚴燿玉不動聲色,繼續吩咐。
“耿武,這趟南下送糧,我抽不出身,麻煩你跟著,確實將米糧送到災民手中。”有耿武隨船護糧,盜匪們別說是妄想劫糧,只怕就連出現的膽子都沒有,全數都會躲得遠遠的。
角落一個高大的男人,面容冷酷,微微點頭。
“是。”他言簡意賅,領了指示就跨步走出廳堂,和金金擦身而過。
那壯碩的身形和嚴酷的表情,形成強烈的壓迫感,教人心生畏懼。一旁的小紅,眨著雙眸,甚至下意識的一縮身子,膽怯的瞄著耿武。
金金粉唇輕揚,淡淡吩咐。
“小紅,你也下去吧。”
“可、可是,呃,總管吩咐過——”她回頭瞧瞧那高大的男人,瑟縮了一下。“呃,我得跟緊您才行——”
嗚嗚,小姐要把她一個人扔在庭院裏嗎?那個男人看來好可怕呢!
“我有事要請教嚴公子,你到外面先等著。”金金輕移蓮步,踏入廳堂內,急著要把事情問個清楚。
眼見靠山跑了,小紅只得鼓起勇氣,顫抖的跨出門檻,咚咚咚的跑到碑林那兒等著,小心的挑了角落,離耿武遠遠的,只敢從花葉之間偷偷瞧著他。
劉廣捧著帳冊,看了金金一眼,表情有些心虛。他不敢久留,隨便說了個藉口,就低聲告退。
偌大的廳堂內,只剩下兩人獨處。
“這次比試,多蒙金金姑娘承讓。”嚴燿玉率先開口,口吻謙虛,沒有半分勝利者的傲氣。“天香樓裏美酒衆多,都是難尋的名酒,金金姑娘遠比嚴某費神,這次月華樓勝出,稱不上本事,只是僥倖。”
“是我能力不足,嚴公子太客氣了。”她敘眉淺笑,禮貌得無可挑剔,清澄的眸子,只在瞥見桌上的帳冊時,略略一黯。
月華樓的帳冊,她出門前就已經翻閱過數次。只見上頭記載著,本月的營收一日勝過一日,甚至到了最後的幾日,收入甚至是以數倍在成長的。
“那麽,金金姑娘今日登門拜訪,是有什麽事需要嚴某效勞嗎?”嚴燿玉問道,黑眸鎖牢她,毫不掩飾的欣賞那如花嬌靨。
“我想知道,自己是哪里犯了錯。”她認真的說道,視線還在帳冊上轉來轉去,柳眉顰蹙。
黑眸中,閃過一絲訝色。
聰明是一回事,懂得認輸,卻又是另一回事。而眼前的錢金金,不僅僅是認輸而已,她甚至還拉得下面子,誠懇的登門請益,這可就更難得了!
遲遲等不到答案,她忍不住擡頭,卻見他似笑非笑,默默瞅著她。
“怎麽了?”她輕咬下唇,有些羞窘,被那目光看得不知所措。
微風輕拂入室,嚴燿玉嘴角一勾,溫文的一笑。
“你沒有犯錯。”
“既然沒有犯錯,爲什麽你能夠勝了我?”她不懂。
門上突然傳來輕敲,大總管不知何時又踅足回來,恭敬的低語。“少主,老爺有事,請您即刻過去一趟。”
嚴燿玉點頭,從容起身。“煩請金金姑娘等我一會兒,好嗎?”
金金微微頷首,目送他離開。直到那高大的身影離去,她才松了一口氣,壓在心頭的大石,頓時落了地。
不知爲什麽,只要有嚴燿玉在場,她就會不自覺的緊繃,心兒怦怦亂跳。他帶給她的影響,一次強過一次,尤其是他的笑——
輕風拂起,吹得窗櫺外的竹林翠影搖曳,竹葉沙沙作響。
金金閉上雙眸,等到稍微恢復冷靜,才又睜開眼,走到一旁,在廳堂內隨意瀏覽,想轉栘注意力。
牆上的字畫,有幾幅的落款,都是嚴燿玉。
盯著他的字畫,她的心湖又起了些許漣漪。
她冰雪聰明,早已看出端倪。說穿了,這場商場比試,不過是讓他們熟悉彼此的一項手段。
商場詭譎,而聯姻無疑是最穩固的合作關係。況且嚴燿玉俊雅無儔、文武雙全,放眼天下,只怕也尋不見更出色的男子,爹爹對他可是滿意極了。
這個男人頂尖俊彥,甚至還能勝了她,令她不得不佩服他的能耐。倘若真嫁了他,此後夫唱婦隨,攜手商場,那也——
金金臉兒一紅,用力搖頭,在心裏暗罵自個兒如此不知羞,八字都還沒一撇,就在這兒胡思亂想。
輕風拂入室內,將桌案上的帳冊吹翻了幾頁。她走到書桌前,瞧著那帳冊,想到那相距頗大的利潤,心裏又是一陣酸溜溜的,忍不住伸手翻閱,想從其中找出蛛絲馬迹。
這一低頭,她卻嗅見了一抹酒香。
石硯旁擺著一壇酒,酒壇上貼著月華樓的紅紙,壇口上的封泥已被敲開,雖有木蓋子暫時先封著,但酒香仍隱約飄散在空氣中。
那抹酒香,很淡很淡,卻也有些似曾相識——
她慢慢的靠近壇口,仔細的聞嗅,秀眉輕蹙,心裏的疑問張牙舞爪的冒出來,搔得她無法克制。
禁不起心中堆疊的疑惑,她確定四下無人,才小心翼翼的掀開木蓋子,倒出一小杯,湊近嫩嫩的紅唇——
才喝了一小口,俏臉就陡然變得慘白。
這、這是怎麽一回事?這酒香、這口感、這色澤,分明就是——
金金瞪著杯裏的酒,像被點了穴,全身僵硬,一動也不動。
無巧不巧,身後傳來腳步聲,嚴燿玉就在這時回來,慢條斯理的跨進門裏。
“金金姑娘,怎麽不坐——”瞧見她手裏的酒,他先是微微一愣,然後嘴角一勾。
“這就是月華樓裏販售的酒?”她很慢很慢的問道,晶亮的眸子充滿困惑與不解。
“對。”他的臉上,仍挂著神色自若的笑容。
“這是玉龍?”她又問,仔細確認。
“玉龍”乃是宮中禦造,極爲珍貴,專供給皇上享用,文武百官們只在有功時,才能偶爾得到賞賜。
酷愛杯中物的錢大富,大費周章才弄來三壇,仔細的藏在地窖裏,比藏財寶還要費心。金金雖然只嘗過幾回,但是“玉龍”那特殊的香氣口感,她是絕不可能認錯的。
她一直以爲,月華樓賣的酒成本偏低,賣的絕不可能是好酒,哪里知道,嚴燿玉販售的,竟是天下第一的“玉龍”。
“對。”嚴燿玉回答得斬釘截鐵,毫不隱瞞。
是玉龍?真的是玉龍?
金金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全身發軟,絲裙下修長的腿兒,因爲這驚人的事實,抖得幾乎要支撐不住。
他迅速伸手,體貼的牽著她,將她纖細的身子擱上一旁的椅子。
“來,喝些酒定定神。”嚴燿玉溫柔的說道,執起她持杯的手,將美酒喂入她的口中。
香醇的美酒,一口口滑入喉中,溫暖了她的身子,千萬個疑問也同時在腦子裏飛轉,令她方寸大亂。她的小臉雪白,瞪著那張近在咫尺的俊臉,接連被喂了好幾口酒,才有辦法再開口。
“你——這些酒是哪里來的?”
他伸長手臂,將酒杯擱回桌案,輕描淡寫的開口。
“你還記得,三個月前,官酒司的杜大人被彈劾的事嗎?”
三個月前那樁彈劾案,鬧得滿城風雨。杜大人身爲官酒司,擅用職務之便,私釀數批“玉龍”,妄想中飽私囊。只是,還沒來得及享用到半滴美酒,消息就走漏,皇上震怒,下令彈劾抄家。
金金記憶力絕佳,腦中飛快的閃過彈劾案的種種傳聞,神情更加困惑而不解。
“這就是當初那些被沒收的‘玉龍’?但是,那些酒不是沒釀成,全成了醋嗎?”她明明記得,爹爹惋惜的說,查驗時才發現,不知是哪兒出了差錯,美酒全成了酸醋,只能全數銷毀,扔進運河裏。
“不,釀造並沒有失敗,那些酒的確是釀成了。”嚴燿玉語帶神秘,輕彈了一下手指,目光中閃爍著某種神秘的笑意。
她柳眉一蹙,還想再問——
等等!
某些環節,在他的提點下,慢慢銜接起來,事實如一道響雷,轟然在她腦中響,過。
“老天,是你把那批酒換成了醋?”她陡然醒悟過來,終於明白他話裏的涵義。
數千壇的“玉龍”,不知被嚴燿玉用什麽方法,巧妙的偷天換日,全換成了劣醋。美酒與劣醋之間的價差,超過百倍,他只要用極低廉的價格,搜羅劣醋,就能換來大量美酒,這可是穩賺不賠的生意。
“你果然是個聰明的女人。”他的話,間接承認了她猜測的一切。
“那、那帳本呢?”她追問。
“假的。”劉廣是管帳的高手,作假帳這種小把戲,還難不倒他。
假的?!
轟!
金金眼前一黑,像是一朵煙花陡然在腦子裏炸開,轟得她昏頭轉向,腦中一片空白。
“你作弊!”
嚴燿玉保持優雅的笑容,一派心平氣和。
“這不算作弊。”他懶洋洋的開口。“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所以,我這不算作弊。”
“你這個奸商!”金金緊握著椅把,粉頰嫣紅,氣得頭頂都冒煙了,先前對他的好感,此刻早已煙消雲散,半點都不剩。
她先前所學所知,都是光明正大的行事作風,像他這種卑鄙的手段,她不但不曾鑽研,甚至想都沒想過。
噢,她怎麽會盲目到這種地步,竟會被他虛僞的溫柔蒙蔽,以爲他和善斯文、以爲他卓絕群倫,甚至覺得這個男人足以託付終身?
這男人、這傢夥、這這這——
這無賴!
嚴燿玉不以爲忤,反倒朗聲大笑。
“金兒,奸商奸商,商人若是不奸,哪能稱爲商人?”卸下溫文儒雅的面具後,他無賴的本性顯露無遺。
“別那樣叫我。”她氣得全身發抖,伸手指著他,水蔥兒般的指,差點要戳上那張俊臉。“行商買賣,最重信用!哪能像你這樣,半點也不光明正大——”就算她教養再好,也無法接受這種惡劣的戲弄!
他挑眉輕笑,雙手交疊在寬闊的胸膛上,睨望著眼前的小女人。
日光之下,她的肌膚晶瑩得宛如琉璃,綺麗難言。因爲憤怒,她的粉頰嫣紅、雙眸閃亮,更教人移不開視線。
“這是做生意,誰能賺得到錢,誰就是贏家。金兒,作弊可也算是技巧之一啊!”他輕聲說道,詫異她竟連生氣的模樣都如此美麗。
她的確聰明,但是卻太嫩了些,尚未明白人世險惡,商場上的變化更是波譎雲詭。論商謀與計劃,他或許不如她,但是說起心機,他絕對遠勝於她。
金金快氣昏了!
“你——你——”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白嫩的指抖啊抖的,繡衫下的少女豐盈,因爲喘息而有了誘人的起伏。
嚴燿玉居然還有話可說。
“酒擱在宮裏也是擱著,若收藏不妥,遲早佳釀也會變酸醋,倒不如讓天下人共飲對酌,豈不皆大歡喜?”他把一串歪理說得理所當然,沒有半分罪惡感。
“謬論!”她尖叫。
從小接受的良好教養,全被憤怒擠到九霄雲外去了,她簡直想撲上前,親手撕掉他那可惡的笑容。
“金兒,不是每個人都照著商譜來做生意的。人有千百種,該要隨機置換,才能出奇制勝。”嚴燿玉端起酒杯,用指撫過曾沾了那櫻桃小口的杯緣。
一場比試,原本被他視同兒戲,只想應付了事。直到金金開口,要求他全力以赴,他才對她刮目相看,知道她不是尋常的幹金小姐,對比試認真起來。
事實證明,他的眼光沒有出錯,她絕對是個值得一戰的對手。
只是,氣壞了的金金可察覺不到他的讚賞,她正握緊粉拳,被他那不知悔改的態度,刺激得火冒三丈。
“嚴燿玉!你休要倡狂,我這就去告訴他們,讓他們知道你是用這卑劣的手法才能取勝的。”她惱怒的扔下警告,扭頭就走。
倏地,一陣輕風席捲,那高大的身影轉眼趕到,像座小山似的杵在地面前,擋住她的去路。
“我可以斗膽,請你爲我保守這個秘密嗎?畢竟這件事要是泄漏,會讓我十分困擾。”
“我拒絕。”
她怎麽可能爲這寡廉鮮恥的男人保守秘密?她迫不及待要告訴爹娘、要告訴皇上,更要昭告天下,把他的惡劣行徑傳遍京城。
這場比試,該是她贏了才對——
嚴燿玉歎了一口氣。
“難道你就這麽絕情,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嗎?”
她一言不發,只是繞過那高大的身軀,轉身又要踏出門,鐵了心要去揭他的底細。
黑眸一閃,笑意讓俊容添了幾分邪氣。
“是嗎,那也沒辦法了。”嚴燿玉輕聲說道,話聲方落,有力的臂膀迅如驚雷,猛然出手,轉眼已經圈握住她的纖腰。
這一招來得詭異無比,毫無前兆,金金雖然還有些武功底子,卻連一點招架之力都沒有。
“啊!”她驚呼一聲,跌進他的懷裏,熱燙的男性氣息,侵佔了她的所有感官——
金金年方十五,連嫩嫩的小手都不曾被男人碰過,更何況是被緊緊的圈抱在懷中?到了這緊要關頭,任憑她再聰明,也是跟尋常少女一樣,被嚇得全身僵硬,根本動彈不得。
那張帶著三分邪氣的俊臉,一寸寸、一寸寸的逼近,近到她能在那雙黝暗的眸子裏,瞧見自個兒被嚇白的小臉。
“金兒,這是你逼我的。”嚴燿玉用最輕最輕的聲音說道,嘴角浮起一絲令人心顫的笑意。
“放開我!聽到沒有?!你這個——”金金心慌意亂,才想要掙脫,他已經俯身低首,吮住她柔嫩生澀的唇舌。
驚慌的咒駡陡然中斷,紅嫩的唇瓣,被霸道的男性薄唇緊緊封緘,剩餘的字句,連同她芬芳的喘息,全被吞入他的口中。
嚴燿玉使出最無賴的手段,逼得她不得不閉嘴——
他吻了她。
第四章
廳堂之內寂靜無聲。
金金僵直不動,眼兒瞪得圓圓的,被這惡劣的手段嚇壞了。
嚴燿玉薄唇準確地找到她,熱燙的唇舌勾纏著嫩嫩的舌尖,格外放肆,奪去她最嫩甜的初吻。
他的雙手也不安分,緊緊攬抱纖細的腰,黝黑的大掌則揉握著少女的豐盈,把連波的火焰揉進她的身子裏,撩撥某種陌生的、她尚未理解的酥軟。
隔著幾層衣料,她仍能感覺到,他的身軀堅硬如石,與她的柔軟截然不同——
半晌之後,他才結束這個吻,流連的輕啃著那嫩如花瓣的唇,欣賞她顫抖失措的模樣。
“金兒,你要是敢泄漏這件事,我就立刻登門提親,把你娶回府裏,然後——”他的額頭與她相抵,笑得好溫柔,卻也好邪惡。
“欺負你,一、輩、子。”
他的視線鎖著她,舉起那柔嫩的小手,擱在唇邊,緩緩摩挲,然後輕輕的啃著每一寸肌膚——
金金的粉唇輕顫,無法相信世上竟有人,能夠如此卑鄙下流。急怒攻心,她想也不想的揚手,想打掉那張俊臉上的笑容——
小手才揮了出去,卻被嚴燿玉輕易握住。
“你別妄想,我絕不會嫁給你的!”她氣憤極了,卻掙脫不出那鐵臂大掌,被他啃咬的肌膚,傳來奇異的酥麻,讓她更慌。
他輕笑著,薄唇遊走到她耳畔,低語威脅,俊逸的臉上帶著說不出的邪惡戲謔。
“那麽,我會告訴他們,你我已經私訂終身。”
“他們不會相信的!”金金用力搖頭,怒叱他的無稽之談。
嚴燿玉笑得像一匹狼,湊得更近。
“不,他們會相信的。”他不規炬的手指,輕捏著她的下巴,才又笑著重復。
“金兒,他們會信的。”
那一瞬間,巨大的驚慌與恐懼,從心裏竄出,讓她顫抖不已。
她陡然明白,嚴燿玉並非虛言恫嚇,一旦他開口,所有人就會相信,他們已經私訂終身。現在,爹爹相信他是個好歸宿、娘相信他是個好男人,全天下的人,哪個不相信嚴家公子溫文儒雅?
他天生就是有讓人信服的力量,若不是她發現了那壇酒,察覺他的詭計,肯定也要被他騙了!
更可怕的是,她相信,他絕對是說到做到。
連皇上的酒他都敢偷天換日,搬回自個兒店裏賣,還有什麽是他不敢的?這個男人可以爲達目的,不擇手段。倘若她真敢泄漏半句,只怕下場就是被爹娘打包送上花轎,成爲他的妻子。
想到要跟這個好話說盡、壞事作絕的男人相處一輩子,她就全身冰冷,抖得更厲害了。
粗糙的指,滑過嫩軟的紅唇,勾回她的注意力。
“所以,金兒,你就乖乖聽話,爲我保守這個秘密,好嗎?”嚴燿玉輕哄著,那溫柔的態度,要是讓旁人瞧見了,絕對不會相信,他正在威脅她。
“你——你——”
有生以來,金金從沒受過這種羞辱,打又打不贏,逃又逃不了,只能任他欺負,在那邪惡的笑容下,她甚至吐不出半句話來。
“你——你——”
“嗯?”
他極有耐心的等著。
“你——你——”
“你想說什麽嗎?”
“你——你——”
“金兒,貓叼了你的舌嗎?”他淺笑。
她又羞又氣、又驚又慌,卻無計可施,一時悲從中來,委屈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突然湧出眼眶,一顆一顆的滾落粉頰。
“你——你——嗚嗚——你——”她抽噎著,“你”了半天,卻還是想不出任何咒駡,足以匹配他無賴的行徑。
她的眼淚,倒讓嚴燿玉略微一怔。
那滴落的珠淚,染濕了他的衣襟,楚楚可憐的嬌容,讓他心裏陡然一動,不自覺鬆開鉗制她的大手。
誰知道,才剛剛鬆手,她逮到機會,反手就是一巴掌。
啪!
這一巴掌,結結實實的打中目標,聲音響亮極了。
金金愣住了,沒料到他閃也下閃,就杵在那兒任由她打。憑他的身手,要是真心想躲,她就是費盡全力,也絕對碰不著他的衣角。
“氣消了嗎?”他伸手拭去連串的珠淚,黝黑的臉龐上已經有了明顯的紅痕,看來就很痛的樣子。
“你走開——走開——”她用力撥開那雙手,撇開小臉,咬著微顫的下唇又輕泣起來,哭得好委屈。
他爲什麽不閃開?爲什麽被打後,也不見半分憤怒,仍舊笑得那麽溫柔?千般思緒、萬般糾葛,全都剪不斷理還亂,她不曾經歷過這些,心裏慌亂極了。
嚴燿玉沒有退開,反而大手一伸,將她嬌小的身子攬入懷中,愛憐的輕拍她的小腦袋。
“乖,別哭了,等會兒哭腫了眼,可就不美了。”
“你這個無賴——”她又氣又恨,哽咽的推開腦袋上的大掌,拒絕他的觸碰。
他嘴角輕揚。
“爲什麽哭呢?嫁給我很可怕嗎?”
“我才不會嫁你——”她悶聲啜泣辯駁。
“你會的。”他的微笑,帶著十成十的篤定。
金金一陣惱火,仰起小臉。
“我才不會!聽到沒有,我不會嫁給你、我不會、我不會、我不——”
紅嫩的小嘴在眼前一張一合,實在是個難以抗拒的誘惑,嚴燿玉微笑歎息,毫不抵禦體內的男性衝動,再度吻住了她。
她羞窘氣怒到無以復加,全力的掙扎,但是男女的力道,天生就有差距,任憑她是再氣再羞,卻還是掙不開他有力的鉗制。
這個吻很綿長,嚴燿玉霸道的要她承接他的溫柔,在她淚水還未彙集前,結束了這個吻,稍稍離開她紅嫩的唇,啞聲開口。
“金兒,記著,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可別說出去。”
最後,他又啄吻她一口,這才轉過身,從容的離開廳堂。
金金瞪著那瀟灑離去的背影,完全不敢相信,世上怎會有這麽惡劣的人。他欺騙她、戲弄她,還欺負她,奪走她的吻。偏偏,這些悶虧她全得自個兒吞下,不得對外聲張,否則就必須嫁他爲妻——
天啊,她怎麽會遇上這種事?怎麽會遇上這種人?
羞憤到極點的金金,握緊粉拳,站在廳堂中央,對著他的背影尖叫。
“嚴、燿、玉,我跟你勢不兩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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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梁子一結就是十年!
十年後的如今,金金與嚴燿玉之間的爭鬥尚未落幕,而東市天香樓仍是日日賓客滿門,熱鬧非凡。
天香樓的二樓,有間臨窗雅房,從不對外開放。
錢家特在二樓辟開一室寬闊的花廳,廳內美輪美奐,正中有著一張紅木嵌螺鈿石桌,四周圍著幾張月牙凳,上頭墊著絲絨墊兒,桌上香茶嫋嫋,各式小點琳琅滿目,引人垂涎。
靠窗處,擺了一張軟榻,軟榻中間擺著小幾,右側則坐著一個模樣俊秀的少年。
那少年玉樹臨風,頭上戴著頂紫緞頂冠,身上穿著件藍底綺羅,面如冠玉,長得比女人還要漂亮。
他隔窗賞雨,慢吞吞的從刺繡扇套裏,抽出金邊摺扇,再慢吞吞的舉杯,喝了一口茶。
一個絕色美人蓮步輕栘,走到窗邊。
“敢問旭日公子,這茶的滋味如何?”軟軟的聲音問道。
旭日端杯,慢條斯理的又啜了一口。
“嗯,溫而不澀,入口甘美,稱得上是極品。”
“原來是上等極品,那也難怪旭日公子您鎮日什麽事都不做,只會坐在這裏喝茶了。”
“是啊——咦?”
這嗓音好悅耳、好嬌甜、好、好——好——
奸耳熟啊!
旭日忐忑的回頭,跟身後的女子打了照面,嘴裏那口茶險些嚇得噴出來。
啊,是大姊!
“還是?!”金金嬌聲冷笑,拿著帳冊,從他後腦勺重重打下去。“我在爲生意奔波,你倒是清閒啊,窩在這兒偷懶。”
“大姊,此言差矣。”挨了揍的旭日見是金金駕到,忙起身讓位。“小弟我當然不是在偷懶,只是在等消息。”
“消息?”金金皺著眉,在軟榻上坐下。
她才坐下,旭日就連忙捧著茶杯,諂媚的送上來。
“大姊,喝茶。啊,慢點喝,可要小心燙喔!”
明眸瞄了他一眼,柔弱無骨的小手接下茶,嘴上卻仍忍不住叨念幾句。
“怎麽?難道你還在搞那胡說八道的雜報?”
身爲錢家獨子,旭日卻擱著家裏的偌大家業不管,辦了份京城雜報,每逢初一、十五出刊,專印些京城的文人軼事、商家要聞、官府新政等等五花八門的消息。
總之,京城裏的大小事,他可是全都一清二楚。
“那不是胡說八道,所有消息都是透過特殊管道,再經由我親自查證,才會刊出的。”旭日猛搖頭,正色辯駁。
金金擱下茶杯,纖纖玉手一伸。
“拿一份我瞧瞧。”
旭日連忙回身,拿起桌案上一份剛印好的雜報,親自捧了上來。
“這東西有賺錢嗎?”她翻閱手裏的雜報,淡淡的問道。上頭印刷精美,圖文並茂,看起來還頗有那麽一回事。
“有,當然有!”旭日雙眼一亮,獻寶似的直點頭,差點沒扭了頸子。“我這京城雜報開辦半年來,訂戶不斷成長,雖然之前紙有些問題,但後來遇到嚴大哥——”
唉呀,糟糕!
他緊急搗住嘴,但是說出口的話,卻早已收不回來了。
“嚴家的?”金金擡起頭來,柳眉一挑,美目射出精光。“你用的是嚴家的紙?”
旭日連連乾笑,被大姊那一眼瞟得冷汗直流,連忙解釋。
“大姊,您知道的,放眼京城,也只有嚴家的紙質最好,嚴大哥又說可以給我些折扣,所以我才——”
錢府與嚴家,表面上競爭得激烈,私下交情卻不惡。大姐處處挑釁,嚴燿玉卻不以爲意,甚至稱得上是手下留情,對其他幾個人,更是疼得有如自家弟妹,一聽見他需要用紙,二話不說,立刻給了他上好的紙,還要嚴家旗下的墨刻坊盡力配合,讓他感動得痛哭流涕。
一聽到那個“嚴”字,金金的俏臉就沈下來了。
“易牙祭”空前成功,她特地跑去嚴府耀武揚威,明明以爲自個兒贏了嚴燿玉,但是一趟回來,卻又被他吃了豆腐,無論怎麽算,她都是虧大了。
乘興而去,敗興而歸,讓她心情格外惡劣。
“哇,你這沒用的傢夥,成天就只懂得這些風花雪月。”她一臉寒霜,把雜報扔到一旁。
旭日忙陪笑,站在一旁,拿著扇子替大姊捤涼。“嘿嘿,府裏的大小事都有大姊處理,哪里還有小弟我插手的餘地呢?”
“把扇子拿開,天氣這麽涼,外頭還下著雨,你存心讓我著涼是不是?”
“是是是,大姊罵的是,是我粗心,這就拿開、這就拿開。”旭日才剛挪開扇子,門前垂簾一響,小紅走入花廳,嬌聲通報。
“大姑娘,陳管事來了。”
“請他進來。”
“是。”
等在外頭的陳管事,捧著厚厚的帳冊進門,恭敬的上前,詳盡報告這個月內,各地商行的營收狀況。
見金金轉移了注意力,旭日才松了口氣。他悄悄溜到角落,側過頎長的身子,唰的一聲打開扇子,俊臉藏到扇子後頭。
“大姊是怎麽了?”他小聲的問道。
小紅也湊到扇子後頭,用同樣的聲量回答。“大姑娘上午才去過嚴府。”
喔,難怪脾氣這麽壞呢!
旭日恍然大悟,在角落坐下。他端起茶碗,啜一口熱茶,瞧著窗外對面的月華樓,一臉若有所思。
他號稱京城內的萬事通,卻唯獨不明白,這兩人之間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
這對男女,沒有成爲親家,反倒成了冤家。大姊執掌錢家生意後,把嚴大哥視爲眼中釘,卯足了勁兒搶他生意、壞他計謀,猛扯他後腿。
這兩年來,她更是不擇手段,把姊妹們當成籌碼,全給嫁了出去。如今,錢家的幾位姑爺,在全國各地雄霸一方,每一個都大有來頭,商行在金金的操控下,簡直就是穩如泰山。
想到這裏,旭日悄悄歎了一口氣。
眼下,幾個姊姊們都被大姊一軍——呃,不,是嫁出去了,只剩他這個男丁可供利用。他不禁開始不安,深伯大姊又會爲了某樁生意,把他踹出去“聯姻”。
唉,該怎麽辦呢?
旭日搖動扇子,看著軟榻上的金金,反覆思索著,是不是該暫時避避鋒頭,遠離京城。
還是,他該把握機會,先下手爲強,把大姊給——
窗外薄雨轉濃,雨勢逐漸轉大,秋意更濃了幾分。一陣寒風穿透竹簾,捲入室內,正在審閱帳冊的金金,纖細的肩膀輕輕一顫。
小紅心思細膩,立刻曉得,那件桃紅撒花襖兒難以抵禦風寒,主子肯定是冷了。她走到軟榻旁,輕聲說道:“大姑娘,下了這場雨,等會兒只怕會更冷些,我先去一趟冬織坊,拿回您訂制好的銀狐裘,好嗎?”
“嗯。”金金沒有擡頭,淡淡應了一聲,注意力仍在帳簿上頭。
小紅福了福身,撩開門前的垂簾,靈巧的奔下樓去,跑出天香樓,急著要去拿回毛裘。
因爲這一陣急急的寒雨,玄武大道上,行人們跑的跑、躲的躲,寬闊的街道上,頓時只剩小貓兩、三隻。
驀地,馬蹄聲響起,一輛馬車停在對街的月華樓前。
駕車的耿武,一身黑衣,面上仍是毫無表情,那嚴酷的氣質讓人心裏怕怕,連視線都不敢跟他接觸。他扯住繮繩,兩匹桀驚的駿馬,到了他手中就變得既乖且馴。
車簾撩開,嚴燿玉俐落的步下馬車,接著轉身,從車裏扶出一個嬌弱貌美、衣著華麗的少女。
“咦?不會吧,她還在京城裏?”旭日兩眼瞪得老大,訝異的喃喃自語。
“誰還在京城裏?”金金擡頭,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只見月華樓前,站著一對男女,男的俊朗、女的嬌美。雨急風涼,少女禁不住寒風,打了個冷顫,嚴燿玉立刻解下披風,體貼的替她披上,還爲她系上披風的衣帶。
少女幼嫩得很,看著他的眼光滿是崇拜,粉臉因爲害羞,或是其他原因,浮現美麗的淡紅。
他還低下頭,輕言細語的對她說話,一副關懷備至的模樣——
那個畫面,讓金金陡然無名火起。她咬住紅唇,纖手不自覺一用力,手裏的帳本頓時被捏得縐巴巴的。
“嘖嘖,真是郎才女貌啊!”旭日沒察覺她臉色變了,還在搖著扇子,觀賞那美麗和諧的畫面。
咚!
金金掄起粉拳,賞他一顆當頭爆栗子。
那一敲的力道大得離譜,敲得他眼前金星亂冒,整個人暈頭轉向,差點沒翻出窗子,跌到街心上去。
“唉啊!大姊,爲什麽打我?常打頭會變笨的耶!”旭日痛得齜牙咧嘴,摸著後腦勺,一臉委屈的問。
“我高興。”金金滿臉寒霜,睨著他。“你哪里不滿意?”她心情不好,正愁沒地方可以發泄怒氣。
“沒有沒有沒有,大姊高興打,小弟哪敢不滿意?”旭日陪著笑臉,忙不叠地說著,心底卻莫名的想哭。
嗚嗚,果真是暴政猛於虎,難怪那幾個姊姊,一旦嫁出門,找著如意郎君,就全不肯回娘家了,剩他這個無辜的弟弟,可憐兮兮的成了靶子——
金金伸出小手,指著樓下。
“那少女是哪家的千金?”
“咦?誰?喔,大姊是問她啊!”旭日反應過來,連忙再用雙手送上前期雜報。“那位姑娘姓沈,是嚴府的表親,今年剛滿十五,前些日子,陪同長輩到嚴府作客。我原本聽說,她前兩天就該回鄉了,沒想到如今還在京裏。”
金金的臉色更難看,望著月華樓前那對男女,胸口被怒火燒燃得剌痛不已,幾乎無法呼吸。她好生氣,卻又不知道自個兒是爲什麽在生氣。
那女孩才十五歲?
想當年,她也是十五歲,嚴燿玉就對她——
無辜的帳冊,再度慘遭蹂躪,在她的掌中發出慘叫,已經縐得不成樣子了。
雅房內氣氛緊繃,樓外卻傳來驚喜的歡呼,聲音大得讓人側目。
“啊啊,是旭日公子!”
“旭日公子!這兒啊、這兒,我們在這兒——”
“哇,旭日公子!”
月華樓的門口,不知何時冒出四個一模一樣的小丫鬟,胖胖的身子上,都裹著厚厚的襖兒,圓潤得像是塞滿餡的包子。
一聽到她們的聲音,旭日就覺得頭痛。只是,這會兒都被瞧見了,總不能躲起來吧?他暗暗歎了一口氣,硬著頭皮站在窗前,揮著扇子,對那四顆小包子乾笑。
四個小丫鬟是劉廣的女兒,一胞四胎的姊妹,個個可愛活潑過了頭,還對旭日愛慕有加。一發現他在對面樓上,包子四姊妹亂跳亂蹦,八隻小手同時揮動,興奮得小臉紅撲撲的。
這陣騷動,引得嚴燿玉擡起頭。黑眸一睞,就掃見對街樓內,那纖細熟悉的身影。
他的薄唇上,浮現一抹淡笑,轉向四個小丫鬟,交代了幾句。
包子四姊妹齊聲歡呼,吵吵鬧鬧的奔進月華樓裏,半晌過後,又吵吵鬧鬧的跑出月華樓,滾過玄武大街,咚咚咚的進了天香樓,大搖大擺的往二樓沖,不一會兒就闖入雅房。
“大姑娘好!”包子四姊妹捧著漆盤,笑得好開心,動作一致的請安。
金金點頭,明眸轉至她們手中的漆盤,發現上頭擺著各種精致小巧的蘇杭小點,紅菱餅、珍珠酥、水晶鴛鴦糕、玫瑰粽子糖等等,簡直讓人垂涎欲滴。
“怎麽把這些小點端到我這兒來了?”她問道,看著那些小點,心裏還惦記著窗外的嚴燿玉,對懷裏少女萬分殷勤的模樣。
看到他對其他的女人那麽好,不知爲什麽,她心裏有些小小的酸、小小的疼。那種情緒好陌生,陌生到她不知該如何稱呼——
“我們家少主吩咐。”劉甲兒笑得眼睛眯眯的。
“他說,謝謝大姑娘先前的鼈湯。”劉乙兒接話。
“還有其他。”劉丙兒繼續補充。
“這些,是給您的回禮。”劉丁兒做了總結。
四人依序說完,話語間銜接得天衣無縫,沒有任何停頓。她們同時擱下漆盤,爭先恐後的擠到旭日身旁,各自從懷裏掏出平安符,旭日被她們擠得不斷後退,只能像壁虎般貼在牆壁上。
“旭日公子,你看!”劉甲兒扯住他的袖子,讓他不能動彈。
“這是咱們昨天陪表小姐去廟裏求來的平安符。”劉乙兒拉開他的衣襟,差點連他的衣服都要剝下來。
“來,您要收好喔!”劉丙兒把平安符塞進去,還順便偷摸了一把。
“我家少主還在等著,不能和您多聊,我們先走了,要小心保重身體喔,還要記得想我們喔!”劉丁兒替他把衣襟拉好,噘起小嘴,在他臉頰上響亮的親了一口。
包子四姊妹達成任務,愉快的揮揮手,鬧烘烘的來,又鬧烘烘的去,臨下樓前,乙兒又想到什麽,轉身沖回雅房,從垂簾後冒出一顆圓圓的小腦袋。
“唉呀,對了!大姑娘,少主還吩咐,要我們務必告訴您。他說,滋味好極了!”乙兒盡責的轉達完畢,匆匆轉身,跟著姊妹們跑下樓去了。
一陣熱燙瞬間襲上金金的粉頰,她深吸一口氣,羞得面紅耳赤,立刻知道,他是在暗示著她的吻——
這個男人,十年如一日,仍是無賴得讓人咬牙切齒!
她回頭看向窗口,羞惱的瞪著樓下的嚴燿玉,幾乎想拿起滿桌的蘇杭小點,往下砸去,狠狠砸掉他臉上那可惡的笑。
“什麽東西滋味好極了?”剛逃過八隻小手蹂躪的旭日,狼狽的整理衣衫,一面困惑的望著她。“嚴大哥指的是什麽?鼈湯嗎?還是其他?”
看大姊羞惱不已的模樣,他偷偷猜測,在嚴府裏肯定發生了某些事。只是,他可沒膽子問出口,就怕到時候大姊惱羞成怒,會拿出鉗子,親手把他嘴裏的牙全數拔光。
金金殺氣騰騰的回頭,手中帳本飛出,直襲笨蛋小弟,神准無比的敲中目標。
“你,給我去西川收租!”
“唉呀,好痛!”旭日含淚哀叫,揉著腦袋的腫包。“去西川?那裏很遠啊!”西川離京城有十來天的路程,更糟糕的是那兒偏僻得很,非得騎馬才行。
一想到自己嬌生慣養的屁股,必須在馬背上又磨又贈,磨得疼痛不已,他的眼角還真的滲出幾滴哀怨的淚水。
金金可不管他的屁股疼不疼。
“收不到錢,我就讓你娶那四個丫頭。”她火冒三丈的丟下這句話,等不及小紅拿回銀狐裘,冒著風雨走出天香樓,逕自登轎離開。
四個?娶那四個?那他不是遲早得被她們“蹂躪”死了?
“我去我去,嗚嗚,大姊,我立刻就去啦!”旭日以火燒屁股的速度,一路沖回錢府,用最快的速度籌備,準備出發收租。
嗚嗚,那四個丫頭送的什麽鬼平安符啊?怎麽收了平安符,他不但沒有“平安”,反倒災星當頭,不但被多敲了一下,還得扛下這吃力的工作?
他狐疑的掏出平安符,仔細端詳,卻差點沒昏過去。
只見平安符上,用金漆大大寫著兩個字——
安胎。
JJ JJ JJ
濛濛細雨爲繁華京城添上些許詩意。
大街上,偶有幾人撐著傘匆匆來去,然後又被雨聲籠罩遮去其他聲音。
小紅走出冬織坊,一手抱著用錦布包妥的狐裘,一手撐著油傘,急衝衝的想趕回天香樓去。
過橋的時候,一輛冒失的馬車達達達沖了過來。她往旁閃避,天雨路滑,她腳下沒站穩,就跌進寒凍的河水裏——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
“啊——咕嚕嚕——咕嚕嚕——”才剛發出一聲驚呼,大量的河水就灌入她的嘴裏,十月的河水寒冷透心,凍得她無法掙扎,才一會兒,手腳就冷得逐漸僵硬起來了。
小紅心裏正慌,一隻大手就破水而入,拎住她的衣裳,把她撈了起來。
她凍得直發抖,唇兒發青,小嘴猛咳,半晌還搞不清楚是怎麽回事,只看見眼前有個模糊的人影。她顫抖的撥開濕淋淋的頭髮,看清那高大的身影。
救了她的,是嚴家的耿武。
兩個主子鬥了那麽多年,她對耿武已經十分熟悉了。當初,她還好怕這星目森冷的男人,以爲他嚴酷無情,每回見到他,就躲得遠遠。幾年下來,她才知道他是寡言,卻絕非殘酷,有幾次她甚至看見,他救助京城內的小乞丐。
“耿、耿耿耿耿耿——”小紅試著開口問安,卻冷得牙齒打顫,連話都說不好。
“會冷?”
“會、會會會——”她身子單薄,自然耐不住河水的冰冷,空氣透進濕透的衣裳,讓她更是冷得筋骨發疼。
耿武瞧見她手裏的錦布,上頭繡著冬織坊的字樣,知道裏頭肯定是錢金金的衣物,一雙剃銳的濃眉擰皺起來。
這女人真是笨,把主人的衣物看得比性命還重要,都跌進河裏了,還不曉得該抛開包袱求救,反倒抱得緊緊的,堅決不肯放開,要不是他恰巧經過,她肯定要淹死在河裏。
耿武雙手搭在她顫抖的肩頭,潛運內力,充盈渾厚的熱流穿透她的身子,溫熱了她的經脈,暫時祛走寒冷。
體內的暖意,讓她松了一口氣,小臉由青紫轉白,再逐漸紅潤起來,兩排碎玉牙兒也不再顫個不停了。
“好些了?”他沈聲開口。
“嗯。”小紅拚命點頭,潮濕的頭髮不斷滴水,看來可憐兮兮的,像只小落水狗。
耿武一言不發,抱起濕答答的小紅,逕自往河道旁的嚴府商行走去。
“耿、耿耿耿、耿爺——”她又開始結巴了,不過這回不是因爲寒冷,而是因爲羞窘。
男女授受不親,耿爺這樣抱著她,實在不恰當。但是她全身濕透,衣裳都浸飽了水,根本走不動,而耿爺的身子又那麽暖,靠著他,可比靠著火盆還要溫暖呢……
耿武健步如飛,大步跨入商行之中,把她交給看得雙眼發直的管事。
“找套幹的衣服讓她換上。”他言簡意賅,交代完畢就轉身要走。
“耿爺——”小紅連忙開口。
他在雨裏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臉上還是那麽冷漠。
她還抱著那個錦布包袱,既尷尬又害羞,粉臉紅潤潤的,一邊滴水,一邊小聲的道謝。
“呃,多謝耿爺的救命之恩。”
那雙黑玉似的眸子,默默望著她。半晌過後,耿武才點頭,沈默的轉身離開,高大的身影在雨中漸行漸遠。
她就站在門口,粉臉上紅潤未褪,望著他挺健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完全看不見爲止。
第五章
天涼好個秋。
滿樹的綠葉在天氣轉涼後跟著變紅,然後隨風飄落。
達達的馬蹄聲停在錢府大門口,見到熟悉的嚴府車馬,守門的家丁很快迎上前去。嚴燿玉走下車來,未等下人跟上,就逕自入了門去。
兩家下人們習以爲常,互相打了招呼,只有耿武亦步亦趨的跟上,再來就是畏冷又還沒睡醒的甲乙丙丁。四個丫頭睡眼惺忪,姍姍下了馬車後,才提著竹籃,追上主子的腳步。
穿過一進又一進的庭院門堂,嚴燿玉走上回廊,回廊曲折迂回于園林間,遇水飛渡便成了橋。
過了橋,又經過幾個院落,他才看見金金居住的珍珠閣。
珍珠閣美輪美奐,貴氣逼人。
門外的鏨銅鈎上,懸著紅綢軟簾,地上則鋪著大紅氈毯。
嚴燿玉跨入門檻,耿武習慣性的停在門外候著,四個丫頭依序才到,卻貪暖的跟了進去,縮在角落裏,把握時間再偷睡一會兒。
“嚴公子早。”小紅見到他來,立刻福身迎接。
他點頭。“她在裏頭?”
“是的,大姑娘早晨醒來,喝了薄粥,這會兒正在休息。”
前幾口秋涼又下了雨,金金沒穿暖,在京城內巡視各商行的情形,回府後就開始輕咳。小紅勸她歇息,她偏不聽,邊咳邊忙,小小的風寒一拖再拖,到了昨日終於再也支撐不住,病得癱軟在楊上,無力起身。
嚴燿玉聽到消息,覰了個空,親自來錢府探病。
“這兒有些補氣祛寒的珍品,分次加入她的湯藥裏。”他指著甲乙丙丁手裏的竹籃,逐一吩咐。“另外,這是邊疆的皮襖,記得給她添幾件衣裳。”
“多謝嚴公子。”她收下竹籃,點頭稱謝。
“知道該怎麽處理?”
“是的,照舊處理,無論是湯藥還是皮襖,都不會讓大姑娘知道是嚴公子贈與的。”她微微一笑,早明白這心照不宣的安排。
“她服過藥了嗎?”
“剛剛端進去了,但是——”小紅欲言又止,苦笑的看看寂靜無聲的閨閣。
“我知道了。”
嚴燿玉簡單的說道,嘴角一勾,微微頷首,高大的身軀穿過垂簾,走入了內室。
JJ JJ JJ
珍珠閣裏,精致的窗櫺下,美人在臥。
金金躺臥在床榻上,眼兒緊閉,那尖尖的瓜子臉,彎而細的眉,有另一種柔美的嬌弱。
她的長髮披散,如流水、如絲緞,隨著她睡夢中不自覺的動作,長髮隨之擺動,身上的紗衣也滑開些許,露出水嫩香肩。
嚴燿玉步履無聲,來到床榻邊,發現即使睡著了,她小手中,仍舊緊握著一本商冊不放。
“好強的小東西。”他嘴角輕勾,拿開那本商冊,在床榻邊坐下,替她拉好絲被。
掌心一空,夢中的金金柳眉輕顰,小手揮動,在床榻上摸索。
嚴燿玉無聲淺笑,沒去撿商冊,反倒伸手給她,任由她握著。她的手很小、很軟,柔弱無骨,纖弱得像是一捏就要碎了。
他凝望著沈睡中的小女人,一時間幾乎要忘了,她清醒時有多麽跋扈無理。他俯下頭去,薄唇在她額上印下一吻,享受她難得不生氣、不鬧彆扭的寶貴時光。
深幽的黑眸,只有在無人知曉的一刻,才不自覺的變得柔和。
桌上香爐,燃著淡淡沈香,室內只有金金輕淺的呼吸,她的柳眉愈蹙愈緊,不知是夢見了什麽——
“嚴燿玉!”金金尖叫著醒來,額上冷汗涔涔,小臉發白。
奸可怕!
她夢見十年前的那場比試,她輸得一塌糊塗,整整三個月,人人議論紛紛,把她當作聊天閑嗑牙的話題。而那可惡的無賴,竟還笑著逼近她,威脅地不得泄漏半旬廣——
“我在這裏。”溫柔的男性嗓音,在好近好近的地方傳來,粗糙的大掌抹去她額上的汗珠。“怎麽,你夢見我了嗎?”那聲音又問。
金金噩夢初醒,急忙轉過頭來,赫然見到夢裏那張俊臉近在咫尺,怒火更熾,反射性的一舉就揮了過去。
“你作弊!”
惱怒的尖叫聲陡然響起,傳遞錢府每個角落,奴僕們先是一呆,接著聳肩,露出理解的笑容,低頭繼續手邊的工作。
啊,聽大姑娘這嘹亮的尖叫聲,想必是嚴公子來了!
多年來的“交情”,讓嚴燿玉太清楚她的壞脾氣。他反應迅速,大掌一伸,輕易接下迎面而來的粉拳,沒被打著。
“都過了十年了,你怎麽還記著這件小事?”他歎了一口氣,擱下手裏的商冊。
“小事?這怎麽會是小事?!”如果是她技不如人,當真敗北也就罷了,偏偏從頭到尾,他根本就是耍詐作弊——
嚴燿玉淡淡一笑,好聲好氣的安撫,耐心驚人。“好,那麽,爲了你,我願意公告天下,告訴全京城,當初那一場比試是我作弊,贏的人其實是你,這樣總行了吧?”
行?行個鬼啦!
她怒瞪著他,滿腹的憤怒不曾消減,反倒更加洶湧。
這就是她最氣惱的一點。
嚴燿玉的僞裝太過成功,人們被他騙了十年,總誇讚他宅心仁厚,以爲他是聖人轉世,絕不可能做半點壞事。
積非成是,如今就算他說了實話,當衆坦白,說當年是用卑劣的方法贏了比試,人們非但不會相信,說不定還會懷疑,是她脅迫了他,讓他受了委屈!
這傢夥在人前人後,可是截然不同的面貌,總把握任何機會逗惹她,惹得她火冒三丈。旁人只看見她火爆的性兒,以爲她仗勢欺人,卻不知道,她私底下被這惡劣的男人欺負得多慘。
瞧她抿著紅唇,媚眼含怒的模樣,嚴燿玉再度歎了一口氣。
“我是說真的,只要你能高興,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認真的說道,俊臉上有著溫柔的笑。
“省省那些甜言蜜語,向別的女人說去!”
“我的甜言蜜語,只對你一個女人說。”
“你有什麽企圖?”她還是不相信,臉上的憤怒慢慢轉爲謹慎,狐疑的瞪著他。
這個男人城府極深,做事機深詭譎,一舉一動,總是別有用心。打死她都不信,這奸詐狡猾的傢夥,會爲了討她歡心,就輕易賠上經營多年的形象,出去告訴所有人,他其實是只卑劣的狐狸。
那戒慎的表情,讓他唇上的笑意,變得有些感傷。
“我只是想對你好,難道這也不行?”
看來,十年前,他是真的把她激得過頭了些。事到如今,一切都只能說是他咎由自取,無論他說什麽、做什麽,這個小女人都不會相信,反倒會朝最壞的地方想去。
“誰希罕你的好。”她冷冷的拒絕,沒察覺他那不尋常的神情,反倒小手一推,想把這礙眼的男人推下床去。“另外,如果沒事,麻煩您儘快離開。”她不客氣的下了逐客令。
只可惜,他的臉皮厚,健碩的身子非但黏在床榻上,硬是不肯起身,甚至得寸進尺,大手一揚,將嬌小的她拉進懷裏。
強大的力量,扯得金金無法反抗,小臉被迫貼上他寬闊的胸膛,氣得她掄起小粉拳猛槌,想要逼他放手。
“喂,放手,嚴燿玉你——”她一陣亂打,但是他肌理剛強,胸膛硬得像銅牆鐵壁,全然不將這小小的掙扎看在眼裏,疼的反倒是她自個兒的雙手。
“金兒,小聲點,再吵下去,只怕就要引起旁人注意了。要是有人闖進來,瞧見你我像麻花卷似的半躺在床上,傳出去豈不是壞了你的名節?”他好心的提醒。
“我的名節?你何時在乎過我的名節?”她打得更用力,甚至考慮甩他巴掌泄憤。
這十年來,他可沒放過任何欺負她的機會,她被他騙去、偷去、奪去的吻已經是數都數不清了!
“反正不也沒人發現?”嚴燿玉俯下俊臉,在她耳邊輕笑。
這就是他的邏輯,沒人發現,他所做的種種惡劣行徑就全部不算數。
“你這個無賴!你——你——咳咳咳——”先前染了風寒,玉體違和,這會兒又罵得太過激動,她一時岔了氣,立刻嗆咳起來。
黝黑結實的大掌,順著她纖細的背部輕撫,替她順順氣兒。他撫摸她的姿態,輕緩又溫柔,像是在撫觸著專屬於他的珍寶。
“冷靜些,小心別氣壞了身子,否則我會心疼的。”
嚴燿玉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她卻聽得滿臉通紅。“心疼我?我哪有你家表妹幼嫩嬌柔,值得你心疼?”
“你這是在吃醋?”他變得很感興趣,黑眸像燃燒的炭火,逼近她的小臉。
她用力轉開臉,不肯面對那足以洞穿人心的銳利視線。
“誰會吃你的醋?”她不斷掙扎,卻發現他的鉗制看似溫柔,其實強大得掙脫不開。“老牛吃嫩草,都三十好幾了,竟還去沾惹小女孩,你羞是不羞啊?”
嚴燿玉挑起濃眉,很禮貌的詢問。
“你的意思是說,你我二人比較匹配嗎?”
“誰跟你說這個。”她粉臉更紅,口不擇言。“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嫁給你!”
黑眸一眯,大掌滑到她的小臉上,輕捏那尖得惹人憐的下巴。
“金兒,話不要說得太早啊!”他的唇上帶著笑,平日的溫文儒雅褪得半分不剩,此刻的他,眉宇間反倒帶著一股邪氣,不像正人君子,倒像是浪蕩不羈的匪徒。
那笑容,讓她一陣膽戰心驚。
她太過瞭解他,知道這個男人爲達目的,可以多麽不擇手段——
頸背的寒毛一根根豎了起來,金金咬著紅唇,不再逞口舌之快。
“我很累了,想要休息,可不可以請你出去?”她也學乖了,硬的不行,乾脆來軟的。
“不行。”
可惜,他軟硬都不吃。
“該死,你到底是想要——”她的火氣又冒上來了!
修長的食指點住她的唇,制止她滔滔不絕的怒駡。“要我走也行,你先把藥喝了,我就走。”
“不要?”他既不是大夫,也不是她的爹娘,憑什麽管她吃不吃藥?
“你不乖乖喝藥,我就用嘴喂你喝。”他雖然不是言而有信的人,但是能佔便宜的事,他絕對是說到做到。
金金懊惱的瞪著他,陷入進退兩難的處境。既不想讓他佔便宜,又不願意喝那苦得嚇人的湯藥。
“怎麽了?堂堂錢家大姑娘,京城內名聞遐邇的錢金金,莫非是怕苦啊?”他面帶笑容,存心激她。
“誰說的,我——”她倔強的擡起下巴,死要面子,隨口掰了個理由。“它涼了。”
嚴燿玉一挑眉,開口喚道。
“小紅。”
話聲方歇,閨閣外的那層珠簾晃動,小紅端了一碗早已備妥的溫熱湯藥,小心翼翼的走進來。
“小紅,你——”金金不敢置信,沒想到連最忠心的丫鬟,這會兒竟也倒戈了。
小紅擱下湯藥,假裝沒看見主子惱怒的表情,也假裝沒看到床上那兩人不合禮教的姿勢,把湯藥擱在小幾上,然後腳底抹油,趕緊又溜了出去。
“小紅!”身後傳來懊惱的尖叫。
噢,沒聽到、沒聽到,她什麽都沒聽到——
她胡亂哼著歌,用食指塞住耳朵,三步並作兩步的跑回花廳,假裝自己什麽都沒聽到。
唉,沒辦法,大姑娘雖然才智卓絕,堪稱無所不能,那張利嘴能讓男人跪地求饒,卻也有個不爲人知的弱點。一遇上苦口良藥,她就沒轍了,就算加了蜂蜜調和,她也不肯喝藥,每回生病都要折騰上好些時日。
只是,老是不喝藥,病哪可能會好?小紅知道,只有嚴公子治得了大姑娘,每回遇上這情形,她都得硬著頭皮當叛徒,暫時對不起大姑娘。
溫熱的湯藥被送到金金面前,她只是聞到那味道,就覺得喉頭一陣的發苦。
“這碗是熱的了。”嚴燿玉好整以暇的說道。
這男人就愛看她受苦!
“太燙了。”她不斷往後縮,還在做最後的掙扎。
他沒再逼迫,反而鬆開了鉗在她腰上的大手,慢條斯理的拿起藥碗裏的調羹,舀了一匙黑漆漆的湯藥,將它吹涼了些,再送到她嘴邊。
“喏,不燙了。”他輕聲開口,聲音跟眼神都好溫柔。
他低頭爲她把湯藥吹涼的模樣,那眼神、那口吻、那姿態,都讓她心頭五味雜陳,明明氣惱他的霸道,卻又覺得有些暖甜。
“再不喝,我可真要喂你了。”嚴燿玉用最溫柔的口吻威脅。
好漢不吃眼前虧。金金瞪著那匙藥,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勇氣,才心不甘情不願的微啓紅唇。
黑色的湯藥,順著調羹滑進嘴裏,苦得嚇人,讓她忍不住一陣反胃,眼裏頓時淚花亂轉,美麗的小臉也皺成一團。
金金忍住幾欲奪眶的淚,不肯示弱,賭氣似的吞咽苦藥,在心裏把他罵得狗血淋頭。
嚴燿玉審視著她發綠的臉兒,微微一笑。
“金兒,淮南鹽商的生意,你放棄吧!”他淡淡的說道。這句話,有效的將她的注意力從苦口的湯藥上轉開。
金金猛然擡頭,一臉錯愕。
民以食爲天,而又以鹽的成本最低廉,利潤最豐厚。
但鹽業由政府專賣,許可證都握在兩淮鹽商手上,他們獨佔鹽場,長年壟斷六省二百五十餘州縣的銷鹽市場,販私鹽一旦查獲,超過百斤,便要斬首。
金金雖然貪財,但取之有道,也沒必要觸法,爲財富押上性命。她退而求其次,想攬下運鹽的生意。
要知道,兩淮的鹽要運送到京城,諸如水路、陸路交通工具的銜接、交通路線的選擇等等,事關重大,雖然比不上販鹽的暴利,但也非常可觀。
“該死!你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她火大的質問。
這可是她近一年來,緊鑼密鼓籌備的重大交易。爲了慎重起見,她甚至早就派了妹妹前往南方佈線,搜羅鹽商資料,整件事保密到極點。
“我自有情報來源。”嚴耀王神色自若,又送了一匙湯藥入她嘴裏,回答得避重就輕。
她無意識的吞下湯藥,含恨的想起,他的情報網遍及大江南北,絕對不容小覦。
再者,早先她就曾聽說,還有其他人在競爭這樁生意,放眼天下,有能耐與她競爭的,除了嚴燿玉,不做第二人想。他會在這時提起淮南鹽商,只是證實了她當初的猜測。
“爲什麽不是你放棄?”她反問,除了氣憤他多事,卻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敏銳。
嚴燿玉沒有回答,只是極有耐心的勸說。“你如果執意要去的話,最好再延遲一段時間,臘月之後再出發。”
“怎麽,你怕這單生意談不過我?”
他持著調羹,再喂她一匙湯藥。
“這陣子,前往淮南的路上並不安穩,不少盜匪據山爲王,強搶過路商旅。在官府還未派兵清剿之前,來往淮南並不明智。”
“是嗎?”她挑起柳眉,鳳眼來回在那張俊臉上挪栘,心裏琢磨著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那麽,你也準備延遲南下?”
嚴燿玉微微一笑。
“我懂武,對付得了那些盜匪。”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也回以甜笑。
“你別忘了,我也懂得武功。”
錢大富堅持幾個兒女都得練武,一來健體、二來防身,免得一遇上危難就成了軟腳蝦。除了銀銀貪睡,每次練功都偷懶外,其餘的子女從小習武,練出不差的身手。
“總之,這生意我談很久了,絕對不會中途放棄。你也別多費唇舌,妄想嚇唬我,拿那些強盜土匪當藉口。你若是不打算延後,又有什麽資格勸我延緩動身?”她鳳眼斜睨,食指一伸,不客氣的戳著他的胸膛。“我想,閣下根本是打算乘機偷跑,搶先一步去南方吧?”
接掌錢家生意多年,什麽驚險場面她沒見過?就算是真的遇見盜匪,她也有自信,能夠應付得來。
再說,富貴險中求,想要賺錢哪里能不冒點險呢?
嚴燿玉直視著那雙多疑的眸子,難得的坦白。“我沒有這個意思。”他徐徐說道,態度誠懇。“只是,我親口答應過你爹娘,會好好照顧你,不讓你受到絲毫損傷。”
兩家的父母自從卸下重擔後,就時常相偕遊歷天下名山勝水,幾年前去了四川,酷愛那兒的山明水秀,索性就築了宅子,把事情都丟給兒女,放心的養老,不回京城了。
前往四川定居前,錢大富可是握著嚴燿玉的手,只差沒含淚懇求,要他好好照料金金。
她哼了一聲,否決他的坦白與誠懇,還將之歸類爲居心叵測。
“我可還用不著你來照顧。”
是啊,不知是誰,剛剛還因爲藥苦,差點哭出來呢!
他眼底閃過一絲笑意,擱下已然空淨的白玉碗,神情卻有幾分無奈。
“金兒,我只是捨不得你在途中遇險。”他伸出手,用拇指抹去她唇上的褐色藥汁。
“用不著嚴公子費心。”金金扭開小腦袋,躲開撫觸,大膽的撂下戰帖。“反正,到時咱們各憑本事,就看誰能取得運鹽的資格。”
只是,縱然嚴重懷疑他另有圖謀,但是每回,當他用這溫柔的口吻說話,或是做出什麽親昵事兒時,她表面看似鎮定,其實心湖仍被他輕輕的撩出一圈圈的漣漪。
這不明所以的心緒,反倒讓她更氣惱。
該死啊!她不是氣極了這個男人嗎?不是早就知道,他根本只是在戲弄她嗎?既然如此,爲什麽她還是抹殺不掉,那絲隱藏多年的淺淺心動?
JJ JJ JJ
嚴府的書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肥嘟嘟的劉廣跑進門,急得額頭冒汗。他一擡頭,就瞧見嚴燿玉坐在書案前,手握狼毫筆,正在振筆疾書。
“少主,您找我嗎?”傳話的奴僕說,少主找他找得急呢!他吃飯吃到一半,立刻扔了筷子趕來,半點不敢怠慢。
“嗯。”嚴燿玉沒有擡頭,揮毫至信尾,在信箋上落款簽名。“先將這兩封信送到南方去。”修長黝黑的指,將信箋折好,擱入信封封妥,再屈指一揮,兩封書信翩然落在劉廣面前。
“是。”他把信封慎重的收好,不敢多問。
書案後頭傳來問話。
“另外,上回的書畫展,咱們賠了多少?”
“這個——”一提到書畫展,劉廣的冷汗就滴滴答答的落下來了。他深吸一口氣,趴在地上不敢起身。“盤點過後,書畫賣了六成,仍賠了十八萬兩左右。屬下辦事不力,無法回本,還請少主責罰!”想起那些銀兩,他又想哭了。
“責罰就不必了。”嚴燿玉望著窗外,嘴角浮現一抹笑。那笑,有他一貫的溫文,卻也藏著幾分讓人猜不透的興味。
“但是,少主——”
“別急,我有件事要讓你去做。”
劉廣一躬身抱拳,義憤填膺,激動得下巴三層肉都在抖動。
“少主吩咐的事,屬下必定肝腦塗地、竭盡心力,就算是少主下令,要我去放火燒了錢家的樓,我也會照辦!”
“倒也不必肝腦塗地,更用不著去燒錢家的樓。”他緩緩拾起書桌上,她先前遺忘的紅紗絨扇,握在掌中隨意把玩。“我只要你去對付錢金金。”
劉廣磕頭如搗蒜。
“屬下遵命!”
哼,錢金金,瞧見沒有,少主認真了!
“好。”嚴燿玉劍眉一揚,交代細節。“限你在她出發去南方之前,給我連輸六樁生意,賠上百萬兩銀子。”
“啊?連輸六樁生意,賠上百萬兩銀子?”劉廣呆了,急忙把耳朵掏乾淨,才敢再確認。“少、少主?您沒說錯了吧?連輸六樁生意?賠上百萬兩銀子?”
“沒說錯,只許你輸,不許你贏,無論錢金金在何處佈線、做何種生意,你都跟她競爭,一交手你就輸。要是在期限之內,沒有丟掉六椿生意、賠上百萬兩銀子,就別回來見我。”他交代完畢,起身往書齋外走去。
嗚嗚,完了完了,不好了啊,少主被那女人逼得神智不清了!
劉廣急忙追上去,扯住嚴燿玉的袖子,急得連話都不知該怎麽說了。“少主——但是——可是——”
老天,要他賠錢?怎麽賠啊?他從小學的就是賺錢的方法,可從沒學過該怎麽賠錢啊!
“你不是說,我吩咐什麽,你都會照辦嗎?”嚴燿玉笑得十分和藹可親,持著紅紗執扇,輕拍屬下圓圓的胖臉。
那幾下輕拍,讓劉廣頭皮發麻,只能頻頻點頭,汗水隨之四濺。
“是、是是,屬下會照辦——”
跟隨嚴燿玉多年,他知道主子是內斂而絕非無害,任何指示一旦出了口,就容不得半分折扣。
“那就去吧!”笑笑丟下這句,嚴燿玉就跨出門檻,瀟灑離去。
呆看著少主漸行漸遠的背影,劉廣欲哭無淚,抖著肥胖的身軀站起身來,緊跟著也沖去找救兵了。
嗚嗚,拜託啊,誰來教他該怎麽賠錢啊?!
第六章
入冬,寒意更深。
從口鼻中呼出的氣,散至空中立刻成了茫茫白霧。南方的天候比北方暖一些,雖還未降雪,路面卻已結了一層薄霜。
寂靜的官道上,驀然響起一陣馬蹄聲。十六名帶刀武師,全數勁裝疾行,護送著一輛四馬大車飛馳而過。
黑色的駿馬拉著馬車,穩穩向前飛奔,馳入一處狹窄的峽谷。套上鐵鏈止滑的車輪,輾碎路面薄霜,冰晶四濺,很快便化爲泥水。
官道旁的山崖上,一名黑影趴在地上,鬼鬼祟祟的觀望,探看底下那列車馬。一確定馬車上頭,刻著京城錢家商號的特有浮雕後,他往後縮回山崖內,掏出一枚銅管,猛然往峽谷內砸去。
銅管墜地,發出一聲轟然巨響,聲動四野。峽谷前後兩株十人合抱的巨木竟也同時倒地,橫亙在官道上,截斷前後的通路。
“有狀況!”騎在最前頭的幾名武師吼道,警戒的拉住繮繩,頓時馬嘶急鳴。
後方的車馬及武師,眼看情況有異,也緊急停下,所有武師同時抽出兵器,訓練有素的圍住車廂。
在馬車裏休憩的小紅,被那聲巨響嚇得醒過來,連忙掀起門簾。
“怎麽回事?”她問道,好奇的探出小腦袋。
“小紅,別出去!”金金反應得快,厲聲喝令,扯住她的衣裳往後拉。
咻——
一支長箭突然從天飛射而下,驚險的擦過小紅發際,咚的一聲,正中車門上,箭尾飛羽還因強大的力道而嗡嗡震顫。
小紅驚喘一聲,跌回車廂裏,清秀的小臉嚇得慘白。
剛才要是大姑娘的手腳再慢一些,或是她的腦袋再往外探出半寸,那支羽箭就不會是射在車門上,而是會嵌進她的腦袋瓜子裏。
同一時間,無數支飛箭劃破青空,有如下箭雨一般,然後跟著就是驚天動地的馬蹄聲,伴隨著無數喊殺聲的咆哮,連地面都爲之震動。
“該死,有強盜!”帶頭的武師大暍一聲。“保護好大姑娘!”
“是!”衆人齊聲應喝,揮動大刀,將身前飛來的箭矢全數打落。
上百名面目猙獰的強盜,手持各式兵器,口中發出呼嘯,緊跟在箭雨之後,從前後兩路衝殺出來,將錢家的車隊團團圍住,轉眼間已與武師們正面交鋒,兵器交擊,發出鏘然響聲,夾雜著咆哮與馬嘶,場面一片混亂。
縱然盜匪兇悍,錢家的武師們卻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個個都是百裏挑一的高手,加上護主心切,自然不可能讓對方占著便宜。
一陣廝殺下來,人多勢衆的盜匪們反倒落居下風,在武師的刀劍下,被砍殺了大半。
“老大,這些人不好對付!”一個盜匪吼道,抛開被砍得卷刃的刀,從一個挂點的兄弟手上搶下長劍。
“再加派人馬過來,我就不信這些人全是鐵打的!”混戰的人群中,傳來極爲囂張的狂笑。
又是一枚銅管墜地,青紅火花四進,更多的盜匪收到訊息,躍過巨木,前仆後繼的湧來。
盜匪的人數愈來愈多,顯然是有備而來,武師們的力氣逐漸耗盡,就算是武功再高,也不敵對方的人海戰術,在紛亂的刀光劍影中,兩方的戰勢丕變。
又是一陣箭雨落下,全數招呼到馬車上,飛箭貫穿拉車的駿馬,馬兒慘叫嘶鳴,再也支撐不住,頹然倒地,連帶扯著巨大的車廂也跟著跌了地。
車簾翻飛,一個嬌小的身影提了雙刀,掀簾飛身而出。
她一身藍襖衣兒,身手俐落,在人群中飛旋,繡鞋踹踏盜匪賊臉,手中雙刀飛舞,順勢替幾名武師解了圍,姿態柔雅綿密、曼妙無比,出手卻是刀刀見血,毫不留情,令人歎爲觀止。
只見她一腳一個,接連踹倒十來個盜匪,被踹著的傢夥都歪著脖子,慘叫著飛了出去。
她輕巧的落在車頂上,絕美的小臉冷若冰霜。
“誰是頭頭,給我報上名來!”金金沈聲嬌喝,刀光映著眸光,讓那雙眸子看來更爲明亮。
乍見到這貌美如花的姑娘加入戰局,衆盜匪們瞬間傻眼,還以爲是天仙下凡,全都看呆了。
倏地,長笑響起,一個目光淫邪的男人,持劍竄上車頂。
“好氣魄!見了我的兄弟們,居然沒有腿軟,還敢拿刀迎出來。”男人贊道,閃過金金的雙刀,閃電般伸手,打算一舉擒下她。
她格開對方的祿山之爪,舞起雙刀,和他對打起來。
一時之間,場面又混亂起來,武師們無法脫身上去幫忙,眼見金金在馬車上頭打得險象環生,也只能在心底幹著急。
兩人一來一往,從車頂上打到官道上,刀劍之氣激起飛沙走石,金金刀法高明,卻是輸在內勁,不敵這草莽匪徒的蠻力。
時間一久,她氣力不濟,在長劍的威脅下節節敗退,一個不注意,對方的長劍已經當胸刺來——
“小姐,小心!”躲在車廂裏的小紅見狀,奮不顧身的沖出來。
“別過來!”她以刀擋開長劍,莽撞的小紅卻已沖至。
對方冷笑,長劍再揮。
這回,小紅擋在前頭,金金的刀法根本施展不開,眼見劍尖筆直襲來——
當!
就聽得一聲金石交鳴,一把飛刀從旁射來,神准無比,及時打偏了長劍。衆人還沒反應過來,一道黑影搶入場中,掠走小紅,幾個縱躍就脫離戰場,飛身到崖上。
“啊——”她驚叫連連,本能的環住對方頸項,就怕會跌下去,摔得四分五裂,直到雙腳踏上山崖的頂端,才敢擡頭。
一雙冷戾眸子,正狠狠的瞪著她。
是耿武。
小紅目瞪口呆,茫然的看著他,幾乎想捏捏自個兒的大腿,看看眼前的耿爺,是不是她緊張過度,才瞧見的幻覺。
唔,不對,幻覺不會有溫度、更不會有這麽結實的臂膀——
她這時才醒悟,自己的雙手還抱著耿武不放,一張小臉羞成了紅蘋果,簡直想挖個洞當場鑽進去。
耿武卻是臉色陰沈,氣得破口大駡。“不懂武還沖出去,你是不要命了?”
這一罵,倒把她罵回魂了,一顆心又飛回戰場上。
“只要能保護大姑娘,我的命算什麽。”小紅跳下地,笨手笨腳的就要爬下山崖,急著再趕回去。
眼見她如此忠心,耿武莫名的惱火,伸手將她拉了回來。
“那種女人,不值得你用性命保護。”他的聲音冷,雙眼更冷,默默旁觀,拒絕爲那可惡又可怕的女人加入戰局。
小紅瞪大了眼,對耿武的膽怯與好感,咻的一聲全都飛走了。她想也不想,憤怒的揪著他的衣領,對著那張嚴酷的臉龐喊叫。
“不許你污辱大姑娘!”她叫囂著,眼角瞄到下方戰況又有變,連忙收回小手,又要往下爬。
這回,耿武乾脆將她扛上肩頭。“用不著你下去攪和,那女人自會有別人去救。”他簡單說道,縱身往莽林間竄去。
小紅在他肩上掙扎,雙手胡亂槌著他的背,卻收不到任何成效,只能任由他扛著,逐漸遠離戰場。
“放手啊!我要去救大姑娘,啊,放開啊,大姑娘——”
JJ JJ JJ
峽谷之中,一柄長劍指住金金的咽喉。
她花容失色,頸上感覺到劍鋒的寒氣,勉強格刀想擋,但是刀尖才動,對方手腕一抖,劍刃倏忽來回,震飛她手裏的雙刀,又閃電般回到她的頸項。
“美人兒,你可沒轍了吧?”男人長得還算端正,但是那雙淫邪的眼睛,讓他看來面目可憎。他扯過金金,跳上車頂,對四周大吼。“通通給我住手!”劍的尖端,抵住她的喉頭,稍稍用力。
她不敢呼吸,知道這人只要稍微用力,就能刺穿她的喉嚨。
衆武師見狀,臉色發白,深怕金金有個閃失,立刻停下動作。
“繳了他們的刀劍,全給我綁起來!”男人命令道,指著幾個屬下。“去搜搜車裏,看看有些什麽值錢貨。”
盜匪們聽了頭子的話,立刻照做,朝車廂奔去,將裏頭的雜物全數翻出來,隨意扔了一地。
男人冷笑幾聲,視線回到金金身上。
“美人兒,我勸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乖乖把身上銀兩全交出來,否則——嘿嘿嘿嘿——”他眼中淫火燎燃,伸出手玩弄著她的長髮。“否則就別怪我親自搜你的身子了。”
所有人哄笑出聲,鼓噪不已。
“這妞兒夠標致啊!”
“老大,剝了這妞兒的衣服,讓大夥兒開開眼界!”有人吼叫著。
“是啊,剝了她!”
“嘿嘿,老大等你嘗完了,別忘了把她賞給兄弟們啊!”
男人們的視線都集中在金金身上,個個看得垂涎三尺、雙眼發直,猜測她裹在衣衫下的身子,該是如何的標致模樣,言詞也愈來愈不堪入耳。
她力持鎮定,面容冰冷。
“你難道不曉得我是誰?”
“我當然曉得你是誰,錢家的專屬武師,是吧?”男人淫笑著,靠近她那絕美的小臉。“嘿嘿,美人兒,你武功不錯,長得又這麽美。我看,你就別替錢家那個年過二十五歲,還嫁不出去的醜婆娘工作了,不如就來當我的押寨夫人,我會好好疼你的。”他倡狂的說道,得意極了。
二十五歲?
嫁不出去?
醜、婆、娘?
連串的侮辱入耳,金金杏眼圓瞪,氣得眼前發黑、七竅生煙,衝動的出手,狠狠賞了對方一巴掌。
那男人萬萬沒想到,劍都架到她脖子上了,她竟然還敢妄動。那一巴掌打得他腦袋一偏,口角進出些許血絲。
孰料,他抹掉嘴角的血絲,沒有動怒,反倒哈哈大笑。“好啊,性子夠烈,老子就是喜歡像你這種又辣又嗆的美人!”
“很抱歉,能否恕在下打擾一下?”
慢條斯理的男聲,在兩人身後響起。
嚇?!身後有人?
強盜頭子倏然一驚,抓著金金迅速回身,就見身後站了一名俊逸絕塵,身著白衣長袍的美男子。
“你是什麽人?”他沈聲問道,訝異這人竟能無聲無息欺到身後,而他竟然絲毫未曾察覺。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慢吞吞的開口。
“在下嚴燿玉。”他看向神情錯愕的金金,笑意不減。“抱歉,這女人是我十年前就訂下的,可能無法讓你帶回去當押寨夫人。”
嚴燿玉?!
這三個字,讓峽谷內陷入一陣死亡般的寂靜,氣氛乍變,濃重的緊張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盜匪們瞼上原本勝利的笑容,全轉爲深深的恐懼。
爲首的那個男人更是臉色煞白,連退數步,差點跌下車頂。
“該死!”他對著一個嚇呆的屬下大吼。“你先前不是說,嚴燿玉仍在京城裏嗎?”
十年前,嚴燿玉爲了一批賑銀,以寡敵衆,舉劍剿滅黑虎寨,砍殺當時最爲兇狠狂悍的黑虎寨寨主,讓綠林中人人自危。從此之後,南方的不法之徒,只要一提起他的名字就膽戰心驚,不敢輕舉妄動。
傳說中,他手舞長劍,浴血時的模樣如同修羅惡鬼,驍勇得無人能敵。
盜賊們在幹大買賣前,總會先多方打探,確認嚴燿玉的行蹤,要是一聽見他要離開京城,就會收斂許多,就怕災星當頭,會遇上那可怕的男人,到時候搶劫不成,只怕連小命都要賠上了。
“探子回報,說那男人是在京城沒錯啊!”那人竭力恢復鎮定,指著車頂上的白衣男子。“老大,你別被這人誆了。這斯文的傢夥,怎麽可能會是一劍砍下黑虎寨頭子的高手?”
也對,眼前的白衣男子溫文儒雅,那雙手看來該是拿筆,而非拿劍的,實在不像是那個傳說中鬼神皆懼的嚴燿玉。
“媽的,竟敢唬你老子!”盜匪頭子嘴裏不乾不淨的罵著,長劍倏地刺出。
他處變不驚,身子動也不動,那薄唇一勾,扯出淺淺的笑意。
“爲什麽我難得說實話,卻總沒人願意相信?”他頗爲無奈的歎了一口氣,一振長袖,一把清亮如秋水的長劍從袖裏滑出,白衫迎風鼓起,如鷹如隼,一道青光直劈而來。
盜匪頭子心頭大驚,無力進攻,只能防守,連忙橫劍環守。
只聽得“鏗”的一下暴響,火光乍進,一截斷劍飛了出去。
嚴燿玉手裏的青鋒銳不可當,劈斷對方的兵器後,勢子未停、力道未減,直直劈向對方的肩膀。
變化來得極快,那盜匪頭子甚至還沒看清,他究竟是如何來到身前的,手裏的兵器就給繳了,連帶抓著人質的右臂也被削砍落地,肩膀處空蕩蕩的,頓時鮮血狂噴。
“啊!”一聲痛叫響徹雲霄。
嚴燿玉伸手一勾,圈住金金的纖腰,將她攬入懷中。人尚在半空中,他長劍再度揮出,同時劈出三道劍氣,青光疾閃,寒氣颼颼,淩厲無匹。
劍氣破空,周遭十來個盜賊哀嚎出聲,頓時紛紛倒地,個個被挑斷手或腳筋,終生不能舞刀弄劍,全被廢了武功。
無論是匪徒,或是錢府的武師,全都驚駭得說不出話來,眼見二人如天外飛仙,輕巧的落地,衣袂飄飄,身上連一滴血都沒沾到。
“你怎麽會在這裏?”金金急著追問。
剛剛那危急的一刻,他及時出現,她的確是又驚又喜。只是,一想到自個兒狼狽的落在盜匪手中,還要靠他來出手相救,她又覺得很不痛快。
“跟著你來的。”他低下頭,視線挪栘,確定她毫髮無損,黑眸中的戾色才褪去了幾分。
“你跟蹤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淡淡的說道。
“本姑娘是淑女,但你卻絕對不是君子!”
兩人站在一團混亂中談話,旁若無人,爭論淑女與君子的問題,盜匪們全都呆了。
半晌後,也不知是哪個人先反應過來,大叫一聲。“老天,真的是嚴燿玉!”
這聲大叫倒把衆盜匪喊得回神,他們面色如土,扔下受傷的兄弟,爭先恐後四散奔逃,就怕逃得慢些,也會在那把長劍下斷手斷腳。
金金挑起柳眉,目睹這逃難的場景,心中著實詫異。
“十年前你在南方到底是做了些什麽?”她好奇的問。
“開鑿運河。”
“只是開鑿運河,那些人會這麽怕你?”
“你可以說,我是聲名狼藉。”
他說得輕描淡寫,冷眼望向四散奔逃的盜匪,突然仰望天際,氣聚丹田,發出一聲長嘯。
那聲嘯音清亮綿長,震動山野,讓所有人心頭一顫,靠得最近的金金甚至覺得頭昏眼花,必須快快收攝心神,才能勉強抵抗,沒被嘯音中的強大內勁震倒在地。
嘯音未逝,山崖前後已經湧現嚴家的人馬,行伍嚴謹,行動無聲無息。盜匪眼見前後路都被截斷,場面變得更加混亂。
“少主!”爲首的那個騎著一匹駿馬,策馬跨過巨木,趕到最前頭來。
“全給我剿了,盡數綁去官府,一個都不許溜。”嚴燿玉長劍一揮,劍尖上血滴緩緩落地,血光映照著那張俊容,看來奇詭無比。
上百賊寇投降的投降、求饒的求饒,其中少數冥頑不靈的,全被嚴家兵馬制伏,不消片刻,峽谷內已是戰勢底定,逞兇的盜彙全淪爲階下囚。
在車頂上搗著肩頭的盜匪頭子,眼見情況不對,不敢硬拚,忍痛自行點穴止血,覰了個機會,拔身往另一頭飛逃。
“還想跑?”金金得勢不饒人,不肯放過那傢夥,抓起雙刀就追了過去。
這人攔轎搶劫,傷了她一票武師不說,最嚴重的是,這人竟然還說她又老又醜又嫁不出去,哪個女人忍得下這種批評?
她握緊雙刀,急著想把對方抓回來剝皮,讓他爲失言付出慘重的代價。
“媽的,這女人還敢追來?”強盜頭子低咒一聲,回手一揚,便射出漫天暗器。
金金江湖經驗不足,不曉得窮寇莫追的道理,壓根兒沒料到對方還有這一招,無數的黑影朝她招呼過來,帶著颼颼的風聲。銳利的暗器,劃破她的衣衫,幾處肌膚陡然一疼,她慌得發出一聲輕呼。
她躲避不開,迎面就撞向那漫天暗器,眼看就要被戳得千瘡百孔——
糟糕!
“金兒!”
驀地,一聲咆哮響起,整座峽谷像是都在震動。
身後狂風大作,嚴燿玉閃電般飛身趕上,手腕一繞,將她護在懷裏,長劍瞬間施展開來,劍光織成天羅地網,護住兩人全身。
無數的暗器打在劍身上,進出點點火光,被他盡數擋下,叮叮噹當的落了一地。
當長劍停下時,強盜頭子早已溜得不見蹤影。
“啊,那人跑了!”剛剛脫離險境,金金竟又想去追人。只是腿兒還沒邁開,纖腰上就被緊緊一把,嚴燿玉猛地把她扯回來,她火大的回頭。“你快放手,我要——”
他的表情,竟讓她說不出話來。
嚴燿玉默默看著她,黑眸灼亮得駭人,平日悠閒的神態,已被出鞘般的鋒寒取代,全然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令人膽寒。
她從不知道,他的臉上會露出這種神情。
JJ JJ JJ
風聲呼嘯,四周景物迅速飛逝。
金金被圈抱在堅實的男性胸膛上,不斷掙扎抗議。“喂,你帶我去哪里?放我下來,嚴燿玉!”
他充耳不聞,在林間飛奔。
“姓嚴的——”
不管她怎麽叫喚,他就是不吭聲。直到他終於停步,金金這才發現,兩人已來到大運河畔。
他足尖一點,就擁著她拔地而起,輕易躍過十來丈的距離,落在一艘精致絕倫的畫舫上。
蹲在船頭的甲乙丙丁,原本等得睡著了,臨著大運河點頭釣魚,一聽到那腳步聲,立刻醒來,急忙迎了上來。
“公子!”
“您可回來。”
“啊,您把大姑娘帶回來了。”
劉丁兒還沒來得及開口,嚴燿玉已經沈聲下了指示。
“拿熱水和乾淨的布,還有藥箱到我房裏來!”他腳下未停,筆直的往艙房走去。
“是!”甲乙丙丁一聽,咚咚咚的跑開,準備東西去了。
金金卻很有意見。“爲什麽是你的房裏?我不要去你房裏,聽見了沒有?嚴燿玉,你——”
他置若罔聞,踹開房門,匆匆將她抱到床上。
接著,那雙大手開始脫她的衣裳。
“你要做什麽?別以爲救了我,你就可以——啊!”金金花容失色,掙扎得更加厲害,死命想保住衣裳,但是嚴燿玉太過霸道而強硬,她身上的遮蔽,都在那雙大掌的肆虐下迅速消失。
那件藍襖衣兒,盜匪沒能碰著,卻被他輕易剝下,隨手抛開。
她總算開始緊張了,又羞又氣,要不是雙刀遺落在路上,這會兒早就剁下他那雙行徑惡劣的手。
“姓嚴的,我慎重警告你——”
警告無效。
嚴燿玉握住她揮動的小手,點住她的穴道。
白綢褻衣、肚兜、羅襪、繡鞋全遭到同樣的對待,一一被抛開,轉眼間她已經徹底赤裸,白馥香軟的身子上不剩半條絲兒。
自始至終,他都是面無表情,只在瞧見她左胸上方,那抹被暗器劃傷的刺眼的血紅時,眼角一抽。
那盜匪頭子放出暗器時,他急忙趕上去,卻還是慢了一步。
金金的傷勢不重,暗器只傷了皮肉,傷口已不再滲出鮮血。但這長約兩寸的傷,出現在她的冰肌玉膚上,就是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嚴燿玉胸中一疼,像是被人戳了一刀。
他一向冷靜、一向理智,但是當金金迎面闖入漫天暗器時,他簡直是嚇得魂飛魄散,神智陡然被憤怒蒙蔽。要不是擔心她的傷,他當真會沖上前,親手把那盜匪大卸八塊。
沒有人知道,他只是僞裝得好,卻不是全然不受影響。
這個小女人,就是他最致命的弱點。即使他城府再深沈、心機再詭譎,當她受傷的那一瞬間,滴水不穿的自製立即被撕裂,潛藏在體內的殺戾,陡然進裂而出——
“少主、少主!”劉甲兒撞開房門,闖進房裏。
“熱水端來了。”劉乙兒跟進來。
“藥箱也拿來了。”劉丙兒停下腳步。
“還有布——唉啊!”劉丁兒一頭撞上前頭的三個姊姊,不解的擡起頭來,赫然瞧見少主坐在床沿,而他懷裏的大姑娘,竟然是光溜溜的——
哇!
甲乙丙丁震驚過度,在門口撞成一團,手中東西差點摔在地上。
黑眸掃來,嚴燿玉冷聲喝叱。
“出去。”
包子四姊妹在嚴府待了這麽久,還是第一次瞧見少主的臉色這麽難看,俊臉上沒了笑容,有種說不出的可怕氛圍。四顆胖嘟嘟的肉包,頓時嚇得縮成小籠包,擠成一籠拚命往後退。
“東西留下。”
“是!”甲乙丙丁一聽,連忙又轉身,端著熱水藥箱滾回來。
這回,她們可不敢多看一眼,甚至連大氣兒都不敢多喘一下,只是七手八腳的將東西擱下,就匆匆溜出艙房。
嚴燿玉擰皺劍眉,替金金清洗傷口,再上藥包紮,雙手在她赤裸的嬌軀上游走,卻不帶分毫的情欲,專心一志的治療著那處傷。他的動作很謹慎、很輕柔,仿佛把她當成最重要的珍寶。
包紮完畢,他仔細的將她全身檢查過一遍,確定沒有其他傷口,才將她攬入懷中,緊密的壓在胸膛上。
金金費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衝開啞穴,全身早已羞成了粉紅色。
“放開我。”她懊惱的說道,還是無法動彈。
“等我的手不抖了,我就會放開。”他收緊雙臂,埋在她的頸窩中,感覺她規律溫熱的脈動,才能確定她仍安然無恙。
金金瞧不見嚴燿玉的表情,卻能感覺到,那雙從來剛毅無匹的手,當真因爲她的傷而微微顫抖,仿佛她的受傷,對他來說是極大的震撼——
可能嗎?
難道,這男人是真的在乎她?
她咬著紅唇,心中一軟,但是隨即又警戒起來。
不,不可能!她不會受騙,嚴燿玉一定又在耍她,等到她一軟化,他又會恢復成那個可惡的無賴——
“我早告訴過你,前往淮南的路上並不安穩,有盜匪作亂,爲什麽還要強行南下?”嚴燿玉低聲問道,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他收到的消息,是她預備春節後才南下,哪里知道她略施計謀,成功的騙過他的耳目,覰了機會就溜出京城,走官道前往南方。
知道錢家的武師,護衛著那輛馬車已經摸黑出發,他心急如焚,快船日夜兼程的追趕,還飛鴿傳令運河兩岸的嚴家人馬戒備。
金金太過美麗,那些盜匪不會放過這到嘴的肥肉,而以她倔強的性子,絕對會爲保全清白而反抗,一場惡鬥勢必難以避免。
“倘若等到春節後再南下,你必定會趕在我之前,搶下鹽商的生意。”她低聲說道。
嚴燿玉擡起頭來,臉色難看。
“金兒,那些盜匪,個個殺人不眨眼,我要是沒有趕上,你不是死在他們手上,就是遭遇比死更可怕的事情。”鐵掌把住她的肩膀,緊得讓她雙肩發疼。“這跟什麽該死的勝負都無關,你到底懂不懂?”
他急如星火的追來,莫非真的是想保護她?
“我怎麽知道你及時趕到,不是因爲在京城裏輸怕了,才追來南方想挽回劣勢。”金金望著他,縱然心裏真的有些動搖,嘴上卻仍強硬。
這兩個多月來,她穩占上風,連贏六樁生意,賺了幾十萬兩銀子,著實大大挫了嚴家的鋒芒。
京城裏開始有些流言耳語,懷疑嚴家的生意,在嚴燿玉手上出了什麽差錯。她早料到,他不會放任流言繼續擴散,在近期內絕對會有所動作。
嚴燿玉沒有辯駁、沒有解釋,更沒有開口,只是冷冷望著她,目光嚴厲到極點。
強烈的壓迫感就鋪天蓋地而來,讓金金胸口一窒,幾乎要難以呼吸,她本能的感到膽怯,下意識的掉開視線,不敢迎視他的雙眸。
眼前的嚴燿玉,冷戾寒凜,甚至比那個盜匪更加駭人——
艙房內有半晌寂靜,當他再度開口時,口吻已經恢復了以往的冷靜,目光中的森冷,轉眼全數斂去。
“你要南下,可以。”他拉起絲被,將她赤裸的嬌軀包裹好。“只是,我們得一起走。你要是堅持獨行,我就立刻叫船掉頭回京城去。”
金金拉回視線,惱怒的瞪著他。
“都已經走了大半路程了,你要我現在回去?”
“那就跟我一起走。”他簡單的說道。
她緊閉著紅唇,過了好一會兒,才悶哼一聲。
“隨便你!”情勢比人強,此刻只怕她說什麽都沒用了。
他唇角一揚,表情緩和下來,輕捏她的粉頰。“別那麽不甘願,坐車顛簸得很,坐我的船,還有我親自伺候,保證很舒服的。”
金金的回答,是一聲更不悅的悶哼。
伺候?天曉得這無賴會怎麽“伺候”她!
嚴燿玉大手一伸,重新將她攬入懷中,抱著她在床上躺下,躺得舒舒服服的。
“你又要做什麽?”她警戒的問,雙眼瞪得圓圓的。
“睡覺。”他淡淡的說道。
“睡覺?!”她尖叫。
睡覺?!她跟他?他們一起?!
他躺在榻上,將她牢牢圈在胸口。“金兒,我爲了趕上你,幾日幾夜未曾合眼,早就累壞了。看在我剛剛救你一命的分上,你就陪我休息一會兒,這不算過分吧?”
金金咬著唇,想要抗議,卻又悲觀的知道,這男人一向恣意妄爲慣了,一旦下了決定,再多的抗議都是枉然。
她靠在他懷中,聽著那強而有力的心跳,賭氣的閉上雙眼,不想看他。
船兒如搖籃般,隨水輕晃,而嚴燿玉的身體很堅實、很溫暖,躺在他身上格外的舒服。
屬於他的呼吸與氣息,充盈她的感官,淡化了先前那場驚險。直到這會兒,她才願意承認,當盜匪將劍抵在她頸間時,她有多麽不安。
好吧,因爲他的英雄救美、因爲他替她包紮、因爲他的失控、因爲他的顫抖,她就暫時可憐他,陪著他休息一會兒。
就一會兒,只是一會兒、一會兒——
一會兒而已——
金金的呼吸逐漸均勻、逐漸和緩,不消片刻就沈入黑甜的夢鄉中。她的身體比她的神智,更早接納了他的擁抱。
在睡夢中,他的雙臂始終抱著她,整夜不曾鬆開。
第七章
船兒在水上輕晃,窗外飄起了細雪。
一時半刻後,運河兩岸的景物,都抹上淡淡銀妝,連畫舫上也蓋了一層薄雪。
嚴燿玉側臥在榻上,瞧著懷裏女子的睡顔,擡指輕撥烏潤纖細的秀髮,撥出了一絲撩人的軟滑青光。
只有在沈睡時,她才會乖乖的倚偎在他身邊。
他的指背,輕輕滑過那粉臉、玉頸、鎖骨,然後是她雪白的裸肩,再至滑嫩的豐盈,和其上的傷痕,手指憐惜的撫過那道痕。
酥癢如蝴蝶翼輕刷過肌膚的感覺,讓她從迷蒙夢境中醒來。恍惚之間,可以看見,身旁正躺著那個她厭惡了整整十年的男人。
那張俊朗的面容上,有著難得一見的溫柔,深邃的眼,注視著她的傷,瞳眸中透著一絲不舍。
她是眼花了,還是仍在作夢?
這個人真的是嚴燿玉嗎?他怎麽可能真的對她好、對她溫柔?
黝黑的大手,將那一絡發送到薄唇邊,印下一個淺淺的吻。
一陣輕微的酥麻,由發端傳來,那感覺太過奇妙,簡直像是被火花刷過身子似的,金金再也無法裝睡,紅唇間逸出一聲輕喘。
嚴燿玉擡眼,和她對上了視線,這時才察覺她醒了。
他不慌不亂,薄唇一勾,竟張嘴咬住她的發,緩緩的、徐徐的、輕輕的,一口一口的啃著,那眸光深幽黝亮得像深夜裏的星。
金金的心口一熱,粉臉燙紅,無法轉開視線,即使知道他這舉止放肆得該要被千刀萬削,卻也罵不出半個字。
她像是遇著天敵的小動物,被那幽暗的視線催眠,無法反抗,此時此刻,只能束手就擒。
氣氛很曖昧,她可以聽得嚴燿玉的呼吸,愈靠愈近。那灼熱的氣息,逐漸的逼近她的唇瓣——
突然,一聲巨響傳來,敲碎船艙內奇異的氛圍。
畫舫劇烈震動一下,而後完全靜止下來。門外的甲板上,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包子四姊妹喧鬧的奔來跑去,嬌笑歡呼著。
嚴燿玉挑眉。
“看來,我們已經到達目的地了。”他微笑開口,卻還是動也不動,維持著相同的姿勢,手指仍把玩著她的發。“金兒,你要不要起來把衣服穿上?”
衣服?
那兩個字像是一道驚雷,重重敲進她的腦海。直到這會兒,她才赫然發現,自個兒仍裸著身子,大好春光早讓他的雙眼享用盡了!
“啊!”金金尖叫一聲,手忙腳亂的抓起絲被,遮掩嬌美的身子。
老天,雖說這幾年來,被他輕薄過不知多少次,但是可從未像這次,“坦白”得這麽徹底的!
一想到自個兒的身子,全由得那雙黝暗的瞳眸一覽無遺,她就羞得無地自容,不知道是該殺了他滅口,還是去跳運河自盡。
她本想要趁他熟睡,再摸黑溜走,哪里知道,自己竟會貪戀他的體溫與懷抱,枕在他的胸膛上睡得好沈好沈——
她揪緊絲被,翻過身子,發出懊惱的呻吟,不敢面對他。
“金兒。”嚴燿玉輕輕喚道。
然後,背脊處倏地一陣酥麻,男人粗糙的指,緩緩滑過那優美光潔的線條。
她倒抽一口氣,連忙轉身,因爲那煽情的輕觸而顫抖不已。
“你做什麽?”
他嘴角笑意更濃。
“只是稍微提醒你,顧了前頭,也別忘了後頭。”
金金縮在床角,抓起絲被亂裹,包成個小粽子,不讓他再瞧見什麽美景。
可惡,這一切還不都是他的錯!要不是他昨天以敷藥的名義,硬剝了她的衣裳,她哪會如此狼狽?
“我的衣服呢?”她問道,眸子滴溜溜的在艙房內轉了一圈,觀察艙內擺設。
“在桌上。”
剛問出衣裳的下落,她就過河拆橋,裹著絲被乘機偷襲,擡起小腳猛踹。
嚴燿玉反應極快,矯健的翻身下了床,在地上站定時,金金已經胡亂抓起桌上的衣物,飛身躲進屏風之後了。
光潔的地板上,遺落了一小塊桃紅色的絲綢。
他挑起眉頭,撈起那塊菲薄的布料。
“金兒。”
“離我遠一點,你敢再過來,我就殺了你!”她正在屏風後頭,手忙腳亂的想穿上衣裳,偏偏翻遍了這堆衣裳小山,還是找不到肚兜。
“我想你需要這個。”嚴燿玉語帶笑意,把手探入屏風。
她火速回頭,愕然看見那只黝黑的大手上,正拎著她最貼身的衣物。她萬分尷尬的搶下肚兜,卻聽見屏風外頭,傳來他毫不掩飾的低笑。
可惡!
金金羞惱的喃喃低咒著,用顫抖的小手,勉強將肚兜穿上。
一想到他粗糙的指,曾經觸摸過這塊絲綢,她就俏臉發燙,全身都不對勁,腦海裏滿是半夢半醒間,他把玩著她秀髮的景象——
“需要幫忙嗎?”他在屏風外頭問道,非常樂意提供協助。
“不用。”她迅速回絕,忙亂的穿上貼身綢衣,再綁好衣帶,就怕他真的闖進來。但是,姑娘家的衣裳繁複得很,她愈忙愈穿不好,而這些事情,從來都是由小紅替她打點的——
啊,小紅!
金金抽口氣,顧不得衣衫不整,連忙從屏風旁探頭。
“對了,小紅人呢?她在混亂中被救走了,你的人有沒有看見她?”
他淡淡一笑,欣賞她那衣衫淩亂的嬌慵模樣。“救她的人是耿武,沒讓她傷著一根頭髮絲兒,昨晚就已經回到船上來了,我見你睡得熟,所以沒有吵你,先讓她去休息。”
金金這才松了一口氣,縮回小腦袋,垂首將外衣穿好。
敲門聲在此刻響起。
“公子,我是小紅。”小紅嬌柔的語音,在門外響起。“船已經靠岸了,我可以進來幫大姑娘梳妝嗎?”
嚴燿玉走到門前,替小紅開了門,又低聲吩咐了一些事,才走了出去。
踏出房門前,他擡起頭,對著那面屏風多望了一眼,眼神中有著不可錯認的寵溺。
銘 銘 銘
初雪停了,天邊露出些許難得的陽光。
走出船艙,映入眼簾的,是在湖中心的一座小島。島上的碼頭,鋪著石階向上延伸消失在林中,林子裏隱約能見到一座豪門大宅。
整座湖以一灣水道銜接大運河,隸屬於兩淮第一鹽商的周謙,他把宅邸建築在湖心的小島,防衛得格外森嚴。
“大姑娘,請往這兒走。”小紅輕聲說道,領著金金往左邊甲板走。
一道浮橋架在畫肪與碼頭之間,甲板上站著兩個男人,俊朗高大的是嚴燿玉,俊美風雅的則是旭日。
“你怎麽會在這裏?”金金停下腳步,沒想到會在這兒瞧見弟弟。
他一臉無辜,習慣性的搖著扇子。“我在京城裏遇見嚴大哥,他說要來南方,有好吃的、好玩的,問我要不要順道跟來。”他聳肩,雙手一攤。“所以,我就來了。”
她明眸一轉,睨了嚴燿玉一眼。
“就不怕他把你拐去賣了?”
“不怕!”旭日嘻皮笑臉的說道:“有大姊在,嚴大哥怎敢不買您的帳呢?”
這小子,還懂得灌迷湯呢!
金金冷眼看著他,考慮著等回到京城裏,再跟他好好的把帳算清楚。光是背著她,跟嚴燿玉“暗通款曲”這件事,就得罰他在爹爹的金算盤上跪個兩個時辰。
旭日渾然不知,回京後要面對什麽可怕的酷刑,還殷勤的扶著金金,護送她來到浮橋邊。
等在前頭的嚴燿玉,對著她低頭一笑,頗有風度的退讓,往旁站開幾步。
“你先請。”
金金保持鎮定,極力不讓那抹淺笑動搖她的冷靜。她不去看他的表情,維持著雍容華貴的儀態,提著絲裙踏上浮橋。
衆人在周府家丁的帶領下,踏上那層層石階,走入林中,才拐個彎,就瞧見巍峨的朱紅大門。
廳堂之內,周謙親自迎了上來。他年約三十,一身華服,臉上堆滿了笑,眼裏卻有著精明狡獪的光芒,一看就知道是個城府極深的商賈。
“周大人。”金金斂裙福身,紅唇上噙著禮貌的笑。
“免禮、免禮,錢大姑娘風華絕代,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哪!”周謙伸手扶她,笑眯眯的說。
“大人說笑了。”她回以微笑,不著痕迹的避開對方的手。
看來,銀銀在搜羅的資料上,特別注明“好色”二字,是千真萬確的事。周謙的目光雖然不下流,卻打從進門就黏在她身上,拔都拔不開,顯然是個花叢老手。
“咦,嚴公子,你也到了?信上不是說,你是春節之後才會來我這兒嗎?”周謙直到這時,才發現杵在一旁的礙眼傢夥,竟是嚴燿玉。
唉,可惜啊可惜,既然正主兒如影隨形的跟在一旁,那麽,眼前這美人兒,他肯定是沾不著了。
一旁的金金,警覺的眯起明眸。
他寫信給周謙?
該死,嚴燿玉的手腳竟比她還快!
“周大人,您可還記得金金先前提的生意?”她開口說道,笑容甜得像要滴出蜜來,輕易得到周謙全部的注意力。
那柔軟的嗓音,讓周謙的神魂都飛了一半,他雙眼發直,被她這麽一笑,簡直是神魂顛倒——
驀地,背脊處傳來一陣惡寒。
周謙陡然回神,發現嚴燿玉始終一言不發,笑容裏卻帶著明顯的警告。他連忙乾笑兩聲,拉回視線,就怕再看下去,到了夜裏,這雙眼睛會被“不明人士”剜出來。
呼,再難得的美人,可都比不上小命重要,他寧可去惹怒一頭獅子,也不願意惹怒眼前這笑裏藏刀的男人。
“呃,生意的事先擱下,兩位一路上舟車勞頓,肯定都累了,不如今晚就先住下歇息。明天晚上,就由我作東道主,設宴好好款待兩位。”他舉手擊掌,一個丫鬟連忙恭敬的走上前來。“甜兒,先帶錢大姑娘到百花齋歇息,仔細伺候著,不得怠慢。”
金金壓根兒不想休息,更不想先離開,知道自個兒一離開,嚴燿玉就能與周謙獨處,這麽一來,無疑是讓他搶了先機。
只是,主人都開口要她先進院落,她要是這時拒絕,等於是不給周謙面子,情況只會更糟。
她腦子裏迅速盤算,決定暫時離開,另外再找機會對周謙下手。
“那麽,我先告退了。”她輕聲說道,斂裙行禮,從長長的眼睫下,丟了個警告的眼神給嚴燿玉,這才在丫鬟的帶領下離開。
瞧著那窈窕的身影消失在門後,周大人摸著兩撇小鬍子,嘴裏嘖嘖有聲,用著監賞珍寶的口吻讚歎。
“大江南北的傳聞沒錯,這錢金金果真是個難得的美人胚子。”
背脊上的寒冷,這回刺得他骨頭發疼。
周謙連忙轉過頭。“嚴兄,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不好。”嚴燿玉淡淡的說道,嘴角帶著笑。
周謙一陣的尷尬。
“啊?”這傢夥該不會是在介意,他多看了錢金金兩眼吧?
嚴燿玉的食指,輕扣桌面,眸光深斂,讓人難以看穿。“有件事情,要請你幫忙。”
“什麽事?”周謙暗暗松了一口氣。
“借我幾個好手,我要用。”
“現在?”周謙一愣。
才剛到南方,連杯茶都還沒喝,嚴燿玉就要借人手?
“對,現在。”他冷聲說道,黑眸中的慵懶,轉爲冷冽噬人,視線銳利得猶如刀刃,四周的空氣在一瞬間冷凝。
周謙收起笑容,猜出事態嚴重。他沒詢問原因,甚至沒多問,嚴燿玉借人手是打算去辦什麽事。
“出來。”大手一揚,四名黑衣男子倏地現身,跪在面前,周謙輕描淡寫交代道。“你們和嚴公子一塊兒去,他的話,就是我的話。”
“是。”四人應答一聲。
“多謝。”嚴燿玉微一頷首,大步走出廳堂。
周謙坐在椅上,瞧著自個兒的貼身護衛,跟著那利若刀刃的男人一起離開。
他一手摸著鬍子,一手端著熱茶,好奇的猜測,到底是哪個不知死活的笨蛋,竟有那麽大的膽子與本事,惹火了嚴家這位冷靜自持、總僞裝得溫文儒雅的少主。
自從十年前,一夜間滅了黑虎寨後,他就再也不曾見過,嚴燿玉露出那麽重的殺氣了。
JJ JJ JJ
明月上枝頭,將一地未融的雪照得發亮。
百花齋中,一扇門被輕輕推了開來。
金金穿著紅錦厚絨襖兒,謹慎的左看看、右看看,確定四下無人,這才悄悄跨過門檻,匆匆穿過庭院。
可是才剛出了院落,踏入一片梅花林,她就險些迎面撞上一副偉岸的胸膛。
“啊!”她撫著胸口抽氣,才一擡頭,就認出這擋路者的身分。“嚴燿玉,你待在這裏做什麽?”
可惡!他不是失蹤了一下午嗎?她原本打算,趁他不在,先下手爲強,潛去找周謙商談生意的事。
“我就住在隔壁。”嚴燿玉挑眉,早就料到她絕不會安分的待在房裏。“這麽晚了,你想去哪里?”他雙手疊在胸前,在月色下,打量她那張嬌美的臉兒。
“你又是想要去哪里?”金金不答反問,繡鞋一轉,輕易繞過他,往前廳走去。
他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從容漫步。
“周謙那傢夥,可是個好色胚子,一見到美女,就管不住雙手,你這麽晚去找他,難道不怕被他吃了?”他挑起濃眉,開口又問。“還是,你並不介意當他第十二個妻子?”
金金回眸,懷疑的看了他一眼。
“你跟周謙是舊識?”
他點頭。
“十幾年前,我在南方開鑿運河時,曾經受過他不夕幫助。”
唔,這麽說來,她的勝算又減少幾分了——
“好啊,你打算利用這層關係,從我手中奪下這筆生意嗎?”她揚起下顎,認定他是居心不良,想搶她的銀兩。
嚴燿玉無聲的歎了一口氣,那張俊臉上,竟有著前所未有的疲憊。
“金兒,你非要與我針鋒相對嗎?就這麽一個晚上,你難道就不能對我和顔悅色些?”他注視著她,溫柔的黑眸裏還藏著某種炙熱的情緒。
或許是因爲月光,或許是因爲他溫柔的眼神、他無奈的口氣,她胸口竟湧現一股不明情緒。原本還想逞強,諷刺他幾句,偏偏她喉頭有些緊縮,擠不出一句話。
她站在一株梅花下,垂著小臉,望著地上零落的花辦,沈默了一會兒,才輕輕開口。
“現在才要我對你和顔悅色,難道不覺得太晚了點?”他們已經鬥了十年了,除了這些憤怒與猜疑,她其實不知道該用什麽態度面對他。
隱約都知道,他們之間有些事情,該要發生,卻沒有發生。兩個人都不服輸,一再爭鬥,沒有人肯先低頭、肯先承認,於是就在這死胡同裏,一困就是十年——
金金轉過身,想看看他的表情,卻赫然發現他胸膛上有著一大片刺眼的鮮紅。
是血?!
“你怎麽了?”她大驚失色,俏臉發白,沒來由的一陣慌亂,想也沒想就撲上前去,小手拉開他的衣襟。“你受傷了?怎麽回事?你剛剛是去了哪里?是傷在哪里?”他的衣衫濕濡,才一碰就染了她一手的血。
金金無法克制的顫抖著,把嚴燿玉推到牆邊,瞪大眼睛,想找出他究竟是傷在哪里。
老天,他傷得很重嗎?這麽多的血,他——他——
咦?
她搜尋的速度,慢慢緩了下來,小手摸著他結實的胸膛,從上摸到下,再從左摸到右,徹底的找了一逼,小臉上的焦慮逐漸轉爲狐疑。
怪了,沒有?
嚴燿玉整個人完好無缺,裸露的胸膛和小腹,連一丁點擦傷都沒有,結實優美的肌肉線條,在月光下一覽無遺。
“金兒。”他輕輕喚道。
她粉唇微張,呆愣的擡起頭來,兩隻小手還擱在他赤裸的胸膛上,直到這會兒才知道,染在他衣衫上的,並不是他的血。
嚴燿玉嘴角一勾,黑瞳深幽,啞聲緩緩開口。
“如果你很急,我們可以進房去,看是你的房間,或是我的房間都無妨,我不介意你繼續。”他何止是不介意,簡直是歡迎之至、求之不得!
她閃電般縮回手,滿臉通紅的連退好幾步,終於想到這舉止有多麽莽撞不得體。
一瞧見他胸上的血,她就亂了分寸,急著檢查他的傷,硬是把他壓在牆上,還當場剝了他的衣裳,讓他上身裸了大半,要是讓別人瞧見,肯定要以爲,她正在“非禮”他——
一想起自己先前的所作所爲,她就忍不住想躲進被窩,羞窘的大叫。
“胡說,誰要跟你繼續。”她胡亂說道,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急衝衝的回身要走。“夜深了,我要回房歇息了。”
這會兒,無論是周謙還是生意,全都被她抛到腦後了。她極爲難得的,率先打了退堂鼓,急著想避開他。
嚴燿玉仍靠在牆上,維持被她擺佈出的“香豔”姿態。
“金兒。”他又喚道,雖然只是簡單兩個字,那語氣卻親昵得讓人臉紅。
“做什麽?”
“你走錯了,百花齋在另外一邊。”他含笑提醒。
金金深吸一口氣,仰起小巧的下顎,維持殘餘的尊嚴,鎮定的往回走。
直到拐了彎,確定那雙黑眸再也瞧不見她時,她才拉起裙擺,紅著臉落荒而逃。
第八章
初雪融化,落滴湖中。
周謙的府邸築在煙波浩渺的湖中,富麗堂皇的程度是不用多說了,不同于北方高宅大院的是,這宅子內共有二十四座橋,不論是曲橋、拱橋或是廊橋,座座都是精雕細琢。
倚虹橋旁的水心榭,今夜點上宮燈,鋪上錦褥。外頭還朔風緊刮、銀雪紛飛,水心榭內卻烘著碳火,暖如春天。
周謙下令設宴,款待遠道而來的貴客,奴僕們格外慎重,忙進忙出,端上各式珍品佳果。
一個冰裂大瓷盤被擱上桌,盤裏是鮮美的荔枝,殼如紅繒、膜如紫綰、果肉潔白如冰雪。這種只産於夏季的水果,要保存到這大雪紛飛的隆冬,需要許多麻煩的功夫,極不容易。
身爲主人的周謙,坐在主位上,最得寵的十夫人則倚偎在他懷裏,一雙蘭花指慢慢剝著荔枝。
周謙笑意盎然,指著桌上瓷盤。“這個冰裂瓷盤,錢姑娘想必是不陌生吧?”
金金挑起柳眉,從容回答。
“這是南宮家窯場裏的作品。”
說起南方最好的瓷器,那就非南宮家窯場的莫屬,許多高官的府裏,都是非南宮家的瓷器不用。半年多前,錢家開始大量收購南宮家的瓷器,運送到北方販售,兩家合作愉快,賺得不少利潤。
周謙點點頭,還瞄了嚴燿玉一眼,那笑容變得幸災樂禍。
“怪了,嚴兄啊,我記得,京城裏的瓷業,原本該是由嚴府獨佔鰲頭,怎麽如今反倒讓錢家搶了?”
獨門生意被搶,肯定是損失慘重。只是,錢家次女銀銀,如今可是南宮家的少夫人,全家疼寵極了,身爲長姊的金金一開口,言明有意購買瓷器,南宮家哪可能說個“不”字?
客座上的嚴燿玉,修長的指拙著杯,輕晃著杯中色如琥珀的女兒紅。
“我跟金兒,是誰得到這樁生意,都沒差別。”他刻意把對她的昵稱,喚得格外親昵,暗示兩人之間關係匪淺,不分彼此。
“是嗎?對我來說,差別可大了。”金金笑靨如花,眼裏卻進出點點火光,藏在絲裙下的腿兒,朝他重重一踹。
桌子稍微晃動,一顆荔枝滴溜溜的滾了出來,嚴燿玉卻是皮厚肉粗,全然不覺得疼,還對著她寵溺的一笑。
“金兒,別這樣,還有外人在場。”他輕聲說道。
這不要臉的傢夥!
她眼兒一眯,再接再厲的又是一踹……
咦?
繡鞋兒沒踹著任何東西,腳踝處卻陡然一緊,鐵條似的鉗制,箍得她無法動彈,根本抽不回腿兒。
嚴燿玉黑眸灼灼,握住她自投羅網的腿兒,沿著紅綢羅襪,滑過她的小腿,粗糙的指腹最後逗留在最細嫩的腿窩,悠閒的摩挲……
火燎般的觸感,從他接觸過的地方傳來,讓她全身一顫,又羞又怒,鳳眼噴火的瞪著他,恨不得用筷子在他身上戳幾個洞。
桌面上看似平靜,桌面下卻熱鬧得很,周謙全看在眼裏。他抓著十夫人的手,低頭吞下一顆荔枝,換了個話題。
“今早官府傳來消息,說是梟山上的賊寨,一夜之間讓人給剿了。”他舉杯喝酒,神情中透露出幾分的佩服。“匪徒們聚到官府前,跪地自首。至於盜匪頭子,則是被人卸了一條膀子,連同證物,一起扔在城門口。”
一個讓官府頭疼不已的賊寨,竟在一夜之間,被剿滅得乾乾淨淨,這件事傳遍大運河兩岸,人人議論紛紛。
嚴燿玉神色如常,那張俊臉沒有泄漏任何端倪,大手倒是放開她的腿兒,端起酒杯啜飲。
“官府會怎麽處置?”
周謙又吞了顆荔枝,視線在兩人身上轉過來又轉過去。
“罪證確鑿,絕對是秋後問斬的下場。”當然啦,這也要看那個只剩半口氣的盜匪頭子,是否還能撐到秋後。
“知道是誰下的手嗎?”金金問道,想起昨夜在月光之下,嚴燿玉胸前那攤來歷不明的血迹,當時他身上沒有傷,卻染了一身的血。
會是他嗎?
是他在一夜之間敉平那個賊寨,擒下那個曾經傷了她的盜匪頭子,替她報了仇?
“匪徒們嚇破了膽,只敢透露那個帶頭剿匪的,是一個全身白衣、殘厲如修羅惡鬼的男人。”周謙還記得,傳話的人一臉不可置信,懷疑匪徒們是在胡言亂語。
十夫人聽得心驚膽戰,偎進丈夫懷裏。“聽起來,這人甚至比那些盜匪還嚇人呢!”
周謙擁著美人兒,瞄了嚴燿玉一眼,沒有笨到在這時揭曉謎底。“據說,他手舞長劍,氣勢冷絕,驍勇得無人能敵,一個時辰不到,整個寨子就讓他剿了。”
唉,替一個女人報仇,比當初搶回賑銀,所費時間更短,由這點就不難看出,那女人在他心上的分量有多重了。
“別說了,說得讓人家心裏好怕。”十夫人嬌瞠著,小手搗住周謙的嘴。
“好好好,不說不說。”周謙猛點頭,揚手招呼。“把菜端上來,可別餓著我的貴客!”
丫鬟們連忙撤下桌上的瓷盤,鋪上錦布,再擺上幾副精致的食具。等在門外的奴僕,則端著香味四溢的佳肴,魚貫而入。
十夫人一瞧見菜肴上桌,嬌媚的臉兒唰的變白,火速跳出丈夫的懷抱,一邊後退一邊吞吞吐吐的解釋。
“呃,我有點事,所以……呃,先行告退……”話還沒說完,她已經拎著裙子,飛也似的逃了。
周謙不以爲意,像是早已習慣這類事情,他舉起筷子,津津有味的進食,還不忘興高采烈的招呼著。
“來來來,兩位別客氣,這幾道都是我府裏才有的好菜,包管你們吃了後回味無窮。”他得意至極,頻頻示意兩人用餐。
金金敷衍的一笑,心有旁騖,還在思索賊寨被剿,是否與嚴燿玉有關。她漫不經心的舉筷,挾了一塊入口,紅嫩的嘴兒輕輕咀嚼……
平靜的小臉,倏地轉爲驚恐。
老天!
這是什麽?!
她小嘴微張,舌頭發疼,像是一股火從嘴裏往腦子裏沖,燒得她腦中發白,差點不顧禮貌,當場把那口食物吐出來。
鹽商的家中都有專屬名廚,佳肴用料精致,包括蔥蒜等等,每樣都講究得很。只是,眼前這道菜加入大量辣椒,整盤紅豔豔的,才咀嚼了一口,金金就辣得頭皮發麻,眼淚都快淌出來了。
一旁的小紅,僅是瞧見盤裏的辣椒,就覺得胃部一陣痙攣。
“怎麽樣,味道不錯吧?”周謙還獻寶似的直問,指著那盤豔紅色的菜肴。
“這辣子雞啊,看來紅通通的,唬人得很,其實辣得頗爲溫和,最適合拿來開胃了。”
溫和?!
金金咬著紅唇,就怕一張口,就會吐出那塊辣死人的雞肉。她額際冒出一層薄汗,死命硬吞,趁著周謙不注意時,趕緊喝了口清水,緩和火燒似的辣味。
登門作客,最不能失了禮數,她這個千金小姐,要是在宴席上當場吐出主人的菜,那這樁生意根本就不必談了。
現在,她終於明白,爲什麽十夫人一聽見上菜,就嚇得拔腿開溜,活像身後有鬼在追了。周謙吃辣的程度,根本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來,嘗嘗這道炒田螺,一盤就六、七兩的頂級燈籠椒。”周謙一邊殷勤介紹,家丁們一邊將菜送上。
端上桌的菜肴,一道比一道豔紅,金金的臉色也愈來愈蒼白。
“還有啊,這道菜是用四川的小米椒、二筋條幹辣椒同燒的海鮮佳肴,正好把川味的香辣、濃郁、鮮醇表達得淋漓盡致。”他愈說愈興起,把辣椒挾進嘴裏,滿臉陶醉的咀嚼著。
看著滿滿一桌紅呼呼的山珍海味,她只覺得胃在翻攪,拿在手裏的紫檀筷子微微發顫。
“金兒,你不舒服嗎?”嚴燿玉瞧著她,態度關切,眼裏卻閃過幾分戲謔的光芒。
“沒有,我很好。”她硬扯出微笑,紅潤的菱唇卻有些顫抖。
“怕辣嗎?”他挑眉開口。
周謙一聽,轉過頭來,驚訝的問道:“錢姑娘怕辣嗎?”他那神情,就像聽見有人不愛錢一樣。
“怎麽可能。”她連忙否認,又挾了幾道菜。“請別聽他瞎說,我最愛吃辣了。”
周謙愉快的點頭。
“呵呵呵,那就好,這世上就是有人不懂得吃,不懂得辣乃是百味之冠,沾了一點辣就哭爹喊娘,那種人啊,我甚至懶得跟他做生意。”
金金唇上在笑,心裏卻在哭,筷子抖個不停,每吃下一口菜,就必須喝下好幾口水,舌頭早已被辣得沒有味覺。
奴僕們走到桌邊,捧上一個中型的青花瓷盅,盅底鋪著碧綠的青菜。她松了口氣,像是在暗夜裏見到曙光,幾乎要喜極而泣。
呼,好險好險,至少有一道菜不是辣的了!
“錢姑娘既然愛吃辣,那就絕不能錯過這道菜。”周謙說道。
辣?哪里有辣?盅裏明明只有青菜啊!
還在疑惑著,奴僕已經在盅裏撒上小山似的花椒,轉眼之間,滿盅又是通紅一
片,看不見半絲綠意。
金金的臉色變了。
“這道菜的味道可好極了……”
另一名奴僕,在花椒小山上澆淋辣油。
金金驚慌的瞪大雙眸。
滋啦……
紅色的煙往上冒,整鍋沸騰的辣油,啪啦啪啦的亂滾亂冒。
“來來來,多吃點、多吃點,甭客氣!”周謙好客,怕她臉皮薄,不好意思挾菜,所以親自動手,舀了一匙紅油浸菜到她碗裏。
嚴燿玉也開口了。
“金兒,周謙的辣椒宴天下無雙,你可千萬別辜負他的一番好意。”他嘴角含笑,悠閒的吃著那些紅麻嗆辣的名菜,臉不紅、氣不喘,甚至連汗都沒流一滴,神色泰然自若。
那笑容看在金金眼裏,無疑是一種挑釁。她這輩子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輸給他。
可惡,輸人不輸陣,拚了!
金金一賭氣,挾起由綠染紅的辣菜,硬著頭皮送入小嘴裏……
轟!
霸道的辣味頓時麻到咽喉,辣得她眼淚直流、香汗涔涔,眼前一片發黑,幾乎要當場昏過去。
嗚嗚,天啊,好辣好辣!
“錢姑娘,這菜還合口吧?”
“合口。”她微啓麻掉的唇,憋住幾欲奪眶的淚,勉強擠出笑容,伸手想叫人送白飯上來,卻聽到周謙再度發表關於辣味的高論。
“人間難尋好知己,未想今日就遇到兩位同好。有些人啊,來我宴席上,竟還要叫白飯來吃?你們說說,這行徑惡不惡劣?根本是浪費了我一桌的好菜!”
舉到一半的小手,慢慢垂下來,她被辣得悲從中來,只能握著絹帕,擦拭奪眶的淚水。
餐桌上的兩個男人,卻是你一杯、我一杯,喝著紅通通的辣油,兩個男人把“辣”言歡,吃得不亦樂乎。
“好兄弟啊,夠豪爽!”周謙猛拍嚴燿玉的背,朗聲大笑,揚手對奴僕招呼。“來人啊,再多送幾道菜上桌,今日我定要與兩位吃個痛快!”
眼看數道辣菜又被端上桌,她粉唇微顫,笑容早已僵掉了,心裏更是悲泣不已。
嗚嗚,救、救命啊……
銘 銘 銘
宴罷席散,夜更深沈,百花齋裏的紗燈,把門廊外照得半亮。
一個高大的身影,從臨水長廊的另一端緩步走來,身後還跟著四顆圓滾滾的小球兒。
嚴燿玉走到門前,輕叩紗門,小紅從裏頭開了門。
“金兒呢?”
“大姑娘不太舒服,正在屋裏休息。”吃了那場可怕的辣椒宴,任誰都會撐不住的。
唉,那些菜哪里是尋常人能吃的呢?大姑娘就是太逞強,不肯認輸,才會吃足了苦頭,一張櫻桃小嘴,被那些菜辣得又麻又腫。
“我帶了些糖藕粥來,讓她解解辣。”嚴燿玉淡淡的說道,走入內室,四顆小球兒跟著滾了進去。
垂落的紗帳後,躺著一個嬌小的身影。金金卷在床楊上,柳眉緊蹙,粉臉蒼白,水嫩的紅唇有些微腫,仿佛被狠狠的吻過似的。
他伸手掀開紗帳,在床邊坐下,傾身叫喚。
“金兒?”
緊閉的鳳眼睜開一條縫兒,瞧見是他,立刻又閉上,還頗不給面子的翻身埋進錦枕裏,連看都不想看他。
“滾開。”錦枕裏傳來模糊的聲音。
嚴燿玉當作沒聽到,仍舊賴著不走。“起來喝些糖藕粥,會舒服些的。”他接過甲兒送上的荷葉青瓷碗,再撒下小碟上的清香桂花,緩緩攪拌。
“用不著你這只黃鼠狼來給雞拜年。”金金還在嘴硬,卻忍不住偷偷吸了一口氣。桂花落入熱粥中,散發出甜甜的香氣,誘得她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真不要?”他又問道,舀起一匙糖藕粥,緩緩吹涼。“據說,這糖藕粥可是解辣的良方,你若是不吃,那辣味恐會在嘴中持續十天半個月。”
錦枕裏的小臉,總算擡了起來,卻比先前更加慘白。她一聽見,那辣味將在口裏縈繞不去,胃部就一陣痙攣。
嚴燿玉擱下調羹,把那碗香甜的糖藕粥挪近一點,含笑注視著她臉上掙扎不已的表情。
“虧我怕你今晚辣著,還特地要人煮了這碗粥。既然你不吃,那麽……”他把那碗粥拿開,伸手召喚門旁的四顆小球兒。“來,拿去倒了吧!”
啊?要倒了,不能賞她們嗎?
甲乙丙丁滿臉渴望,眼巴巴看著那碗桂花糖藕粥,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眼看面前的糖藕粥被端走,金金連忙出聲喊道:“喂,給我住手!”
“怎麽?”嚴燿玉挑眉。
“我又沒說不要。”她瞪著那碗粥,悶聲開口。
甲乙丙丁的肩膀同時垮下來,知道跟那碗粥注定無緣。她們含著眼淚,一塊兒往外頭走去,想去跟小紅討些糖來吃,好緬懷糖藕粥那香甜的味兒。
嗚嗚,糖藕粥,再見了!
微風拂起紗帳,金金坐在床沿,一匙匙吞下那熬得細緻如漿的粥,清澈的鳳眼微揚,瞧著這送粥來的不速之客。
不知怎麽的,她竟覺得,這男人近來變得有些體貼、有些不同。就連注視她的眼神,都像是比以往更炙熱了幾分……
“我不曉得你那麽嗜辣。”她開口說道,想起他在宴席上,一口飲盡辣油的模樣,她就不寒而慄,胃又開始發疼。
那場辣椒宴,活像是閻羅王的功能表,她要不是靠著對賺錢的強烈執著,絕對會在第一時間落荒而逃。
“我沒有。”嚴燿玉淡淡一笑。
“沒有?”
他點頭,輕描淡寫的開口。
“我事先吃了藥,麻痹了味覺。”他跟周謙相識多年,自然是知道辣椒宴有多可怕。
藥?可惡,她就知道有鬼!
金金握緊調羹,忍住把整碗粥扣到他頭上的衝動。
“你怎麽不告訴我,手上有這種藥?”難怪他可以面不改色的吃下那些菜,她還真以爲他的胃是金剛不壞呢!
“藥呢?”她追問,雙手已經在他身上開始亂摸。她嘴裏到這會兒還辣得難受,非把那藥搶來吃不可。
嚴燿玉沒有反抗,雙手一攤,敞開胸懷任她剝衣搶藥。
“擱在我懷裏的暗袋內,還有十來顆左右。”軟嫩的小手,在胸膛上摸來摸去,帶來極爲銷魂的觸感。他輕笑著,靠在她耳邊低語。“金兒,你最近似乎很喜歡剝我的衣裳。”
金金置若罔聞,以找藥爲第一要務,小手摸進暗袋東摸摸、西摸摸,撈了半天,總算找出那個裝了藥的小錦盒。
“金兒,別吃。”嚴燿玉靠在她耳邊,熱燙的呼吸吹拂著她的耳。
她粉臉一紅,連忙退開,鳳眼斜睨著他。“只准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藥你能吃,我卻不能吃?”
開玩笑,要是不吃藥,她豈不是還要被辣上數天?要是讓周謙瞧出,她根本不是“同好”,說不定連生意都不用談,立刻就被轟出門外。
“金兒,你聽我說……”
她才不聽呢!
“小紅,端茶來!”金金喊道,一邊打開小錦盒,倒出藥丸。
門外的小紅還沒進來,嚴燿玉倒是體貼的先端上清水,她揮手搶過來,把藥丸抛進嘴裏,仰頭一飲而盡,咕嚕嚕的全數吞下。
藥效很快,口中的辣味迅速消失,她松了一口氣,慶倖自個兒搶了他的藥,總算不再被那可怕的味道折磨。
哼,接下來看是辣椒苦瓜,還是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她可是準備齊全,半點都不怕了!
嚴燿玉瞧著她志得意滿的模樣,無奈的歎了一口氣,慢條斯理的開口。
“金兒,這藥雖能麻痹味覺,卻不能吃太多,舌頭麻痹過頭,可是連話都說不出來的。”他微笑著,伸出一指,點著她小巧的鼻。
什麽?!
不能說話?那她該怎麽談生意?該怎麽跟周謙洽談細節?
金金氣急敗壞,猛然跳起來想罵人,但是一張嘴卻只能發出呵呵的聲音,舌頭麻得沒半分感覺,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該死,她中計了!
第九章
一整個晚上,金金用盡辦法,麻掉的舌頭依然不聽話。
眼看天已大亮,一會兒就要到前廳去談生意,向來伶牙俐齒的她,這會兒竟被嚴燿玉弄得啞了,簡直像是一頭母獅子被拔光嘴裏的牙,殺傷力頓時銳減。
她在屋內指天咒地,無聲的罵了兩個時辰,才硬著頭皮走出百花齋,決定見機行事。
只是,才踏人大廳,她就看見嚴燿玉坐在那兒,一派優雅從容,與周謙相談甚歡,見到她進門時,眼裏還閃過一抹促狹的笑意。
兩人身旁,還坐著俊雅的旭日。他正端著茶碗,啜飲好茶,一瞧見大姊駕到,立刻縮縮頸子,努力想裝作不存在。
周謙首先開口,神情關切的起身。“咦,錢姑娘不是身體微恙嗎?怎不多休息會兒?”他揮手示意,要奴僕們端茶伺候。“關於那樁南鹽北運的承銷生意,嚴兄已跟我提了,既然你們已經達成協定,錢姑娘決心退讓,大夥兒能不傷和氣,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退讓?她什麽時候說過要退讓了?!
“唔、唔唔唔唔唔——”金金提著絲裙跑進廳內,小腦袋搖得像博浪鼓,激烈的抗議。
“唔?”周謙當然聽不懂,開口追問。“錢姑娘的意思是?”
“唔唔唔——”她張口結舌,努力想辯駁,痛斥嚴燿玉的胡說八道,無奈舌頭仍舊不聽使喚,只能發出焦慮的唔唔聲。
男人們瞪大雙眼,看著她激動的在廳內比手劃腳。
“錢姑娘是對那椿生意還有什麽意見嗎?”周謙表面上關心,心裏卻樂得有好戲可看。他能夠確定,這伶牙俐齒的小女人,一夜之間失了聲音,肯定跟嚴燿玉脫不了關係。
“唔!唔唔唔——”有!她有意見!
嚴燿玉懶洋洋的開口,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她沒有意見。”
金金全身發抖,滿臉酡紅,長髮好似無風自動,鳳眼兇惡的瞪著他。如果眼神可以殺人,他肯定已經死過千百遍了。
“唔——唔唔唔唔唔——”她沖到旭日身旁,揪住他的衣襟用力的搖晃,焦急的指著桌案,手腕疾抖。
旭日被晃得一陣頭昏腦脹,眼淚都差點被晃出來了。
“嗚嗚,大姊你說什麽?我不懂啊!”縱然姊弟連心,但是要他立刻猜出她的意思,也太過強人所難了些。
嚴燿玉倒是懂了。
“她要筆墨紙硯。”他擱下茶碗,徐緩的說道。
“喔!”旭日恍然大悟,立刻三步並作兩步的沖去,沒一會兒就捧著文房四寶回來,乖乖的把紙攤平,再磨好墨,等著大姊動筆。
金金拿過狼毫筆,挽起絲綢袖子,下筆行雲流水,轉眼就寫了兩大張。
一張給了周謙,上頭是鉅細靡遺的合作細節;另一張則扔到嚴燿玉面前,在字裏行間痛駡他的卑鄙惡劣。
連篇絕無重復的“精彩”內容,讓他挑高濃眉,俊臉上只帶著笑意,不見半分惱怒。他仔細把信看完,再慢條斯理的折好,收進袖子裏。
“金兒,你寫的‘情書’,真是讓我印象深刻。”他倒是不知道,這小女人連罵人都這麽厲害,用字遣詞針針見血。
情書?!
誰會寫情書給這個天殺的可惡傢夥I:
“唔——”金金氣得全身發抖,卻有口難言,吐出口的全是無意義的單音。
“情書?”周謙興致盎然的盯著二人,眼睛根本不曾瞄向那張合約,一聽見那兩個字,他裝模作樣的表達關懷之意。“難道嚴兄與錢姑娘,你們已經——”
看來,昨夜肯定是發生了什麽事。周謙懊悔不已,惋惜忘了在百花齋外埋伏奴僕竊聽。
“正是。”嚴燿玉打蛇隨棍上,回答得從容不迫。“我與金兒早已私訂終身,過一陣子,就會去四川提親。”這個小女人,可是他十年前就已經訂下的。
一旁傳來惱怒的尖叫。
正是?正是什麽?!
金金氣得眼前發黑,恨不得親手掐死他。她氣急敗壞的沖過去,揮手打向那張俊臉,再重重踹向他的胯下,打算讓這卑劣的傢夥絕子絕孫,以免繼續危害人間。
嚴燿玉面帶微笑,伸手擋下她每一次的攻擊,沒讓她占到半點便宜,也沒傷到她半分。
“金兒,你這麽刁鑽,我要是不娶你,你怎麽嫁得出去?”他長臂一撈,就將她反手帶入懷中。“別害羞,我還想請周謙明春到京城,喝你我的喜酒呢!”他靠在她氣得嫣紅的粉頰旁,輕聲說道。
“既然是兩位的喜酒,我當然不能錯過,到時我絕對會送上厚禮祝賀。”周謙反應極快,拚命點頭。
“多——”那個謝字還沒出口,一記粉拳又迎面而來。嚴燿玉低頭一閃,避開奇襲,倒是鬆開了對她的鉗制。
“唔、唔唔唔唔唔!”金金得到自由,指著他的臉痛駡,雖然聽不明白罵的是什麽,但是從她激動的表情看來,內容肯定跟那封“情書”一樣精彩。
“金兒,你想說什麽?”他火上加油的問。
“唔!”
“嗯?”
“唔唔唔唔——”
啊,真是氣死人了!
金金忍無可忍,猛一跺腳,掉頭就奔出大廳。
“呃,大姊、大姊,你冷靜點啊!”旭日就怕她氣昏頭,連忙追了出去。
果不其然,半晌之後外頭就傳來刀劍舞動的聲音。
“大姑娘,請住手啊!”小紅气喘吁吁的喊道。
“啊,大姊,這不是咱們家,不可以拿刀子來砍嚴大哥啊!”旭日也忙著苦苦相勸,冷下防一刀從面前揮過,差點削下他的鼻子。
眼看貴客拿刀要衝進大廳,周府的奴僕們奮勇護主,擋住惱怒的金金,不讓她入內。只是擋了一會兒,他們就抱著腦袋,被她手中的雙刀追得滿院子亂跑,求饒聲此起彼落。
廳堂內的兩個男人互望一眼,任憑外頭吵翻了天,兩人仍是不動如山,坐在椅子上喝茶。
“你的女人,脾氣可不太好。”周謙咧嘴一笑,視線追著那憤怒的美人兒跑。
嚴燿玉嘴角輕揚,淡然開口。
“我知道。”
“兄弟,我告訴你,聽聽我過來人的經驗。”周謙伸手搭著好友的肩,語重心長的歎氣。“老婆啊,一個就夠了,所以你挑選的時候,可要格外小心。”
“一個娶了十一個美嬌娘的男人,竟然還有臉說這種話?”
“嘿,這可是我長年的心得,要不是看在交情不錯的分上,我還不肯跟你分享呢!”
嚴燿玉微微一笑,注視著正在外頭追著人砍的金金。
“放心,我的眼光比你好。”幽黯的眸光,只有在看著她的時候,才會泄漏真摯的情緒。“十年前我就知道,這輩子,我是非她不娶了。”
JJ JJ JJ
清晨的湖水,在晨光下輕輕蕩漾。
晨霧之中,身段窈窕的美人兒出現在碼頭,她一身紅襖,美若天仙,俏臉上卻蘊滿怒意,讓人又愛又怕。
金金走過浮橋,登上停泊在港內的嚴家畫舫,身後的小紅,提著大包小包的行囊,也跟著上船。
“大姑娘,您這麽早登船,是有什麽吩咐?”船工一見她們上了船,有些驚訝,連忙迎了上去。
“開船。”她冷著臉下令,舌頭還有些麻。
“開船?”船工一愣,抓抓腦袋。“現在嗎?”
“對,現在,我要馬上回京。”她逕自朝艙房走去,揮袖下令。“這船能走多快就走多快,給我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京城。”
“呃,可是——”船工一臉遲疑,偷偷瞥了眼岸上大宅,周府的大門緊閉,裏頭靜悄悄的,人們大多還在沈睡之中。
少主呢?少主上哪里去了?大姑娘開船離開,少主知道嗎?
見到船工還愣在原地,金金回眸,鳳眼一睨。
“可是什麽?”
那一眼可比鞭子還厲害,嚇得船工連連搖頭。
“沒有、沒有,我馬上去叫人,即刻就開船。”他咚咚咚的跑過甲板,去叫醒其他人,用最快的速度啓錨開船。
風帆一揚起,嚴家的畫舫離開島上碼頭,駛入碧波澄澄的湖中。
金金站在船尾,瞧著那緩緩遠去變小的湖中島,冷笑了幾聲。
“大姑娘,我們這麽做不太好吧?”小紅隨侍在旁,清秀的小臉滿布憂慮,心裏更是忐忑不安。
她們把嚴公子扔在周府,卻搶了他的船潛逃耶!這種行爲——呃——似乎不太正派吧——
“不太好?”金金餘怒未消,一想起嚴燿玉就咬牙切齒。“那傢夥設計陷害我,奪走了這樁生意,我不給他點顔色瞧瞧,難道還要微笑道謝嗎?我沒剁了他,只是搶了他的艙離開,已經算是便宜他了!”
這樁南鹽北運的承銷生意,利潤非常豐厚,如今由嚴燿玉攬下,先前一段時間,在京城內,因不明原因而産生的嚴重虧損,應該就可以損益相抵——
該死,她竟然還擔心嚴家的生意!
金金深吸一口氣,繡鞋一轉,掉頭就往艙房走去,決心把那個可惡的男人抛在腦後,盡速趕回京城重振旗鼓。
船行一日一夜,從湖泊進入大運河,天際又降下皚皚白雪。
入夜之後雪仍末停,小紅端著晚膳,輕輕走入艙房。
“大姑娘,用飯了。”
“我吃不下,統統撤下去。”金金連頭也不擡,仍舊低頭審視商冊。
藥效褪了些,她只是能夠說話,味覺卻還沒完全恢復,所有食物吃來都是味如嚼蠟,根本就沒有半點食欲。
“可是大姑娘,你已經數日不曾——”話還沒說完,外頭就傳來一聲巨響,整艘船劇烈震蕩了一下。
金金反應得快,一拍桌案,立刻飛身而出,拉住差點跌倒的小紅。
“怎麽回事?”她高聲問道,心中隱約浮現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外頭沒人回答她的問題,反倒是傳來喧鬧的人聲,以及刀劍交擊聲。整艘船又開始晃動,甲板上傳來無數重物落地的聲音,似乎正有大批人馬,從另一艘船跳上嚴家的畫肪。
看來,最近她的運氣可是糟糕極了,不但生意被搶,短短幾日還連續遇兩次強盜。
“你留在這裏,別出來!”金金抓起雙刀,飛身出去幫忙。
“啊,大姑娘,外面危險,您別出去啊!這回嚴公子不在,您要是有了什麽閃失——大姑娘,您回來啊——”小紅跟在後頭,也追了出來,急著要把她拉回安全的艙房裏。
雪下得更急,而甲板上到處都是人,一群黑衣蒙面人駕著一艘黑船,在運河上襲擊,他們手持刀劍,攀上畫舫,和嚴府人馬打了起來。
船尾已經被點了火,熊熊的火光照亮夜空,燒得天際一片通紅。
金金揮刀加入戰局,一刀解決一個,轉眼間就傷了不少黑衣人。她嬌美的身影在戰局中穿梭,火光照紅了粉頰,威風凜凜,卻也不減嫵媚。
眼看她的雙刀難以對付,一聲森冷沙啞的號令響起,黑衣人們立刻退讓。
“退下!”
刀光一閃,一把大刀劈頭斬了下來,人未到,倒是刀刃先到,要不是金金閃得快,這會兒大概已經被劈成兩半。
她狼狽的退了幾步,這才看清揮出那一刀的,是一個高大的黑衣人。他沒有蒙面,卻戴了一張銀面具,在火光之中,那張銀面具看起來詭異到極點。
“報上名來!”金金力持鎮定,打量著對方,卻看不出任何端倪。眼前的銀面人,全身透露出難以抑止的殺氣,令人從骨子裏感到一股寒意。
銀面人一言不發,揮刀又砍。他的刀勢奇重,下手毫不留情,她光是抵擋,就被震得虎口發麻,雙臂酸疼,根本無法還擊,只能眼睜睜看著左手的刀飛了出去。
兩把刀都擋不下對方的攻勢了,何況只剩一把?
還來不及喘口氣,大刀又迎面砍來,她咬緊牙根,擡刀架擋——
鏘的一聲,一截斷刃飛了出去,咚的插入船桅,刀尾顫動不已。留在金金手中的,只剩一柄斷刀。
巨大的力道,震得她整個人往後摔跌出去,重重摔在甲板上。
銀面人不肯善罷幹休,舉刀又揮砍過來——
突然,一個嬌小的身影竄了出去,伸手擋在金金面前。
“住手,別傷我家大姑娘!”一見情勢不對,小紅又沖出來,用最笨、也是最直接的方法,證明她忠心護主的決心。
刀勢一頓,驚險的停在她的頭頂,削落她幾絲頭髮。
銀面具後的黑眼,危險的一眯,冷聲開口。
“讓開。”他警告。
瞧著那近在眼前亮晃晃的刀尖,小紅頻頻吸氣,雖嚇出一身塗汗,仍不肯離開半步,挺起纖細的肩膀,怒瞪著對方。
“要殺就先殺我,我來替我家大姑娘!”
握刀的大手一緊,瞪著她的目光更爲淩厲。那人的殺氣,不知爲何,竟轉爲濃濃的怒氣,銀面具後的眸光比先前更加駭人。
“好,就拿你來替!”
小紅咬著唇,閉上雙眼,準備爲主子捐軀。
“小紅,讓開!”被撞得頭昏腦脹的金金,心中大驚,連忙伸手要把這個傻丫
頭推開,誰知銀面人手裏的大刀沒有砍下,反倒閃電般抓住小紅,往後一甩。
“哇啊——”
小紅尖叫著飛了出去,在空中劃出完美的抛物線,接著咚的一聲,被另一個黑衣人牢牢接住。
見到小丫鬟沒被活活摔死,金金松了一口氣,眼角銀光閃爍,逼得她再度回頭,銀面人手裏的大刀竟又招呼了過來。
她翻身再閃,躲得萬分狼狽。眼見小紅被送往另一艘船,她心急的想去救人,卻又被飛閃的大刀逼得自顧不暇。
銀面人步步進逼,很快的把她逼到了船尾。
她無處可躲,心裏發冷,只能瞪大了眼,看著那把刀當頭揮砍下來——
鏘!
千鈞一髮之際,長劍從旁冒出,及時擋下那一刀,刀劍交擊,進出點點火光。她驚魂未定的轉過頭去,立刻認出救命恩人的身分。
嚴燿玉!
她從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有高興見到他的一天。
嚴燿玉搭乘一艘快船,不知何時趕上這艘畫肪,正手持著長劍,與那個執意殺她的銀面人過招。兩人招式飛快,使的都是搏命的功夫,四周只聽得見金鐵交鳴,到後來,她的雙眼甚至追不上他們的動作。
“大姊,你沒事吧?”旭日匆匆從另一艘船上跳過來,見她萬分狼狽的坐在地上,小臉慘白,瞪著纏鬥不休的兩人。
她搖搖頭,看著在桅杆間飛躍交戰的兩個男人,擔憂像巨石一樣,重重壓在她的心口,讓她無法呼吸。直到這生死交關的時刻,她才願意承認,這個男人對她來說格外的重要。
她從未像氣憤他那樣,去氣憤別的男人。
她從未像痛恨他那樣,去痛恨別的男人。
她也從未像在乎他那樣,去在乎別的男人——
雪仍在飄,干擾著她的視線。
該死!他沒事吧?
她曉得嚴燿玉武功高強,但那銀面人卻也不差,兩方勢均力敵,難分勝負,才打沒幾招,桅杆就已經被轟掉大半,無數斷裂的木料紛紛掉落。
轟!
一聲爆炸聲響起,整艘船劇烈震動,黑衣人扔下大量火藥,把船炸出一個洞,冰冷的河水迅速湧入,燃燒中的畫肪開始傾斜下沈。
金金撐著發軟的雙腳站起身,仰頭關心戰況,卻什麽都看不清。她握緊粉拳,心焦如焚,就怕他會敵不過那銀面人。
這邊打得激烈,那邊卻見甲乙丙丁正被黑衣人追得滿場亂飛,驚慌的求救。
“旭日公子,救我啊!”劉甲兒尖叫。
“啊,救命啊!”劉乙兒跟著叫。
“我好怕啊,啊——”劉丙兒叫得更大聲。
包子四姊妹齊聲高叫。
“旭日公子!”
金金被那吵鬧的求救聲引得回頭,這才發現四姊妹竟也跟著上船,大概是想趕來救人,偏偏武功不如人,上了場只有高聲求救的分。
“你還不去救人?”她一顆心都懸在嚴燿玉身上,無法離開半步。
“她們四個輕功好得很,刀子砍不著,肯定不會有事的。”旭日乾笑幾聲,假裝沒聽到那些叫喚聲。
唉,嚴大哥這根本是詐欺嘛!說什麽南方有好吃、好玩的,把他拐來後,卻老是帶著他往刀光劍影裏闖,前不久帶著他去剿滅盜匪,把他累得半死,這會兒又帶著他來搶救大姊,跟他幻想的悠閒假期差了十萬八千里。
他歎息著自個兒命不好,左右張望了一會兒,俊美的臉上浮現疑惑。
“對了,大姊,小紅呢?怎不見她的人影?”
金金倒抽一口氣,這才想起貼身丫鬟還身陷險境,如今生死不明。以那銀面人的冷血看來,要不快些救出小紅,她肯定凶多吉少。
“她被帶走了。劍給我!”金金搶下旭日的劍,轉身就要去救人。她對付不了銀面人,但是要撂倒其餘的黑衣人,絕對不是問題。
冷不防,一聲巨響又起。
轟隆隆的聲音蓋過打鬥聲,整艘船劇烈震動起來,船首又冒出火光。
在半空中交戰的兩個男人,倏地分開。嚴燿玉落在甲板上,長劍上已經沾了些許血迹。對方受了輕傷,卻不受任何影響,施展絕倫輕功,飛身回到黑船上。
另一聲巨響再起,嚴燿玉坐來的快船,竟也冒出火舌,所有的東西都燒了起來,嚴家的船工像下餃子似的,撲通撲通的跳下水去,迅速游離著火的船。
銀面人長嘯一聲,黑衣人們收到指示,立刻收起刀劍,回撤黑船。
金金抓著劍,足尖一點,奮不顧身的追上去。
“別走,把小紅還我!”她怒目嬌斥,長劍一揮,在河面上激出一道破碎的水花。
“找死。”銀面人冷笑一聲,躍出黑船,健腕借勢橫揮,刀勢比先前更猛。
只聽得鏘鏘兩聲,才交手兩招,金金手裏的劍又被砍斷,身勢更是因無處藉力,筆直的往下墜,眼看就要掉入冰冷的河水中。而銀面人順勢逼近,大刀再度揮來,她絕望的閉上雙眼,準備承受利刃穿透身軀的劇痛——
耳畔的風聲突然停止,她只覺得周身一熱,整個人被抱入熟悉的男性胸懷。
嚴燿玉抱住下墜的她,沒讓她受到半點傷害,迅速持劍回身,一刀一劍再度交鋒,剌耳的重擊聲,尖銳得讓人難以喘息。
他一手護著她,毫不戀戰,藉銀面人的氣勁,彈射回著火的畫紡。落地那一瞬
間,向來平穩的腳步,反常的有些踉艙。
他沒有多加逗留,腳才一點甲板,又抱著她離開下沈的畫舫,飛身越過運河,落回安全的河岸上。
“他們要逃了!該死,小紅——”金金才一落地,就連忙推開他,不屈不撓的想再去救人,卻見那黑船得了風助,迅速遠離,轉眼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河面上火光沖天,兩艘船都被燒得沈沒,而河岸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四周連匹馬都沒有,根本無法追上去救人。
嚴燿玉站在她身後,輕聲開口。
“別擔心,小紅的事,我會讓耿武去處理的。”
金金回過身來,卻看見在火光掩映間,他的臉色看來異常蒼白。
“你沒事吧?”她焦急的問道,小手情不自禁的擱到他身上,擔憂他真的受了傷。
嚴燿玉望著她,任由她審視,嘴角綻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你擔心我嗎?”
他的反應,讓她立刻想起幾日前的月夜,心中的擔憂頓時被惱怒覆蓋。
可惡,他又在戲弄她!
“誰會擔心你!”她怒叫道,轉身掉頭就走,心裏好氣好氣自己,爲什麽還要挂念這個可惡的無賴——
才一轉頭,身後就傳來一聲重物墜地的悶響。
“啊,少主!”
“救命啊、救人啊!”
“好多血、好多血啊——”
“嗚嗚嗚,少主,你別死啊!”
金金聞聲回頭,就見嚴燿玉頹然倒地。他的背部,被大刀劈出一道極深極長的血口子,大量的鮮血正源源不絕的湧出,迅速染紅他的衣衫——
【下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