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0-31 02:50:15阿狗

在狗村中漫舞--Dogville and Dancer in the Dark(含劇

丹麥導演Lars von Trier的上一部電影《在黑暗中漫舞》(Dancer in the Dark)讓他在台灣以及歐洲以外的聲名推向高峰(雖說他之前的《破浪而出》跟《白痴》也都成績斐然),連從他電視劇剪輯而成的兩集《醫院風雲》都被「影迷」當成耐力大考驗(好,我承認我的確不知道拉了哪個可憐鬼陪我坐在電影院四個多小時看了第一集)。《在黑暗中漫舞》受到矚目原因不僅是影展成績(在坎城影展和歐洲電影獎掄元),或起用法國女神級前性感巨星Catherine Deneuveu演出有史以來最貴氣的女工、冰島帶電暴躁女歌手(出名事蹟是在泰國毆打一個拍他小孩的女記者,全程實錄,真是精采啊~)Bjork演出護子心切女主角,讓她有機會在各大影展展現出她真的詭異到爆的服裝品味(連美國的金球獎都讓她入圍了女主角);而是之前帶起逗馬宣言風潮的導演,運用那麼大的資金、那麼多名演員跟高超技術人員,在丹麥搭出一座景,演出一個諷刺美國的歌舞片。

女主角Selma聚集了所有可能的弱勢地位:女性、外國移民、單親媽媽、勞工、殘障(弱視),面對各種社會機制的傾軋,工廠、醫院、警察、法庭、監獄。片中殘酷的表現出這些機制怎麼磨弄摧殘她的軀體(相較之下勞工同儕的幫助如此微弱無力),在駭人的工廠機器間穿梭、被白人警察搶奪與收押、法庭審問、監獄禁閉,最後四肢身體被捆綁、頭被罩住,眾人圍觀下送上絞架。支持女主角度過一切困境的美國夢象徵是她熱愛的歌舞劇,在工廠、在鐵路上、在殺人現場、在被逮捕時、在法庭、在監獄、在絞刑台上,女主角幻想的身體穿過這一切束縛,在機器與刑具間跑動,但在現實生活中,卻是越來越悲慘。

讓觀眾震撼的原因之一是一切表演、燈光、攝影、音效如此寫實赤裸,帶領觀眾走向一步比一步悲慘,終致無可忍受的境地。陷入貌似寫實的情境,有人或許會質疑許多情節不盡合理,包括莫名其妙的審判定罪,然此處不可忽略的是各種機制在電影中的象徵意味,這部電影原來便不是一部邏輯緊密的犯罪故事或催淚通俗劇,而是一則寫實赤裸的政治、道德寓言。

對美國的諷刺是很明顯的。房東家的中產階級外殼、歌舞劇以及令人嚮往的巧克力,甚至殺人現場飄揚的美國國旗,都是破碎的美國夢。Selma拖言的遙遠父親,一名捷克踢踏舞舞者,到了美國法庭現身卻是毫無光彩的瘦弱老頭。

正因為電影表現的如此寫實而悲慘,許多觀眾回憶起此片是把它當作一個一廂情願的通俗催淚劇,把母愛當成主題,而忽略了讓女主角萬劫不復的重點不是母愛,而是背後各種因素(經濟的、政治的)交錯,各種社會機制對邊緣者的粗暴對待(卻在正當合理的面具下)。女主角原是一個飛向虛幻美國夢途中的折翼者。

三年之後,同樣以美國小鎮為背景,從Bjork換成更大牌、主流的Nicole Kidman,類似的劇情線,Lars von Trier可有什麼新把戲?

新片《狗村》(Dogville)跟《在黑暗中漫舞》表現手法上最大的差異是相較於前一部的寫實,《狗村》全片在攝影棚中同一個舞台景上拍攝,以地上的線條與文字標明地點,屋內屋外,你家我家。除了一些家具佈景外,其他從醋栗叢乃至狗都是畫出來的,演員在同一個舞台上在虛擬的場景間表現出各種劇情衝突。這樣的設計一方面表現出小鎮的封閉狹仄(小到僅需一個舞台就可涵蓋)和人與人間緊鄰迫近(最顯明的效果是主角Grace在某間屋內第一次被強暴時其他人在線條外繼續其日常生活),另一方面也製造出一種疏離感,與演員仍舊「誇張寫實」、充滿衝突性的表演形成有趣對比。另一種疏離感則來自章節體與推動劇情的旁白。每個段落之前的章節簡介提示了接下來的演出大要,而無所不在的旁白解釋了事情來龍去脈與人物內心活動。這樣的疏離效果與《在黑暗中漫舞》相反,卻更展現了全面的寓言性,章節前提與旁白原先便是來自中古的寓言故事架構。

與《在黑暗中漫舞》全然相反的手法除了表現出導演的膽大之處(拆解了寫實電影的一些元素,卻又要讓觀眾信服)、點明其寓言性之外,也與本片的主題,「人性」有關係。在失去了實物場景與劇情都被點出的期待感,剩下的就是更純粹的人性互動。女主角Grace與《在黑暗中漫舞》的Selma同樣是越來越悲慘,不同的是在這狹隘的小村莊,令Grace有如此處境的不是龐大的社會機制,而是赤裸直接的人性。村莊的每個人看似平凡而卑微,隨著劇情的發展,卻從和善而逐漸變成猙獰,貪欲、色欲、自私、佔有,給Grace的脖子套上枷鎖。如果影片只是要表現人性的墮落未免太過容易預期,觀者將會發現,災難的來源並非那些村民的平凡人性,而是村民中最不平凡的Tom。自許為道德家、哲學家,一心一意想讓村民更具道德感的Tom,是最初建議接納Grace這個陌生人的,然而這些Tom以為道德準繩的價值,包括民主、寬容、公平、互惠等,卻是激發村民惡念的本源。觀影者只會看到,看似村民最具道德且智慧的Tom(當然劇中也諷刺他一些徒然無功的地方),每出一個主意結果都是讓Grace更悲慘、而無能挽回之下再得意的想出另一個基於道德的主意。當一向信服Tom的Grace自然地戳破他的自私、不道德之處時(雖說出於愛情實則還是想掌控、我付出了所以理當有回報),Tom是如何不悅但隨即自我說服,歸Grace為罪源,決定告密。激發人性之惡的、推動劇情步步發展的,不是人性本身的惡,而是自以為的道德。結局大屠殺仍頑冥不化、自我陶醉的愚蠢的Tom,迫使Grace往他頭上開一槍,實在大快人心。諷喻美國的部分仍是明顯的,除了場景特意選在美國、美式的街道名稱(Elm Street)外(實則是丹麥的攝影棚),七月四日國慶日的慶祝會(為何不是更常見的感恩節或聖誕節),以及結束時Young Americans的音樂與照片,明確宣告了導演的意圖。而愚蠢的Tom,是否象徵的是美國那種主流的、時刻「推己及人」的「道德」?

Grace當然不是Selma,Grace非但不是邊緣人,實則握有權力。儘管她的(女性)身體被剝削利用,最後她還是有所回報。結尾的大屠殺場景相當意外且讓人震撼,可說畫龍點睛。但也顯現出本片的侷限之一。太過整齊而刻意的寓言方式雖然張力都在,卻削減了觀眾的期待感,總之覺得故事就會這樣下去,然而結尾真相大白的反撲結局,因此更讓人印象深刻。比起前作,相似的主題不一樣的表現手法,《狗村》雖有意外的結局,然而無時不在的疏離效果與大半可預期的情節主線(要怪看電影之前先看了太多資訊了,減少許多驚喜感),儘管在理性上思辯的空間更深,感情上帶來的衝擊卻大為減少,而推動人繼續看下去,被電影塑造之結界吸引的,恐怕更出自更直接的、情緒上的一面。因此總體而言《狗村》仍可稱上是一部好電影,場面有張力、劇情犀利、演員表現稱職,卻不一定是部好看、精采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