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轉壽司與迴轉人生

文 / 凌明玉

圖 / 黃怡姿

　以前上班公司附近，新開一家迴轉壽司，好一陣子大家下班後常相約到那裡聚餐。

　新鮮的飲食方式，彷彿特別容易勾引顧客的味蕾，比如餐廳設計成飛機內部、監獄和醫院，換到另一種地方吃東西，扮演不同角色用餐，吃飯變成玩家家酒，胃口大開荷包也關不起來了。

    幾次同事邀約去迴轉壽司，不巧我剛好加班或趕著回家，總是過店門而不入，我心想不過是壽司嘛，何況我對米飯類的食材並不特別感興趣。

   「好奇怪？會有趕不上火車的感覺，忽然緊張起來，忍不住一盤接一盤的吃耶。」聽著同事敘述那載著一盤盤壽司前進的小火車，食物會不斷前進前進，慢慢的我也醞釀著一股嚐鮮的食慾。

    終於有一天，真的坐在那列小火車面前，我拿下一盤鮮蝦壽司，接下來又拿了竹筴魚壽司、花枝壽司，然後我的手停住了。這一瞬，我想起了高中讀夜間部，白天在電子工廠工作的時光。

    那時我是坐在生產線上的女工，我們的雙手非常忙碌，要拿著各種零件插進隨著履帶經過的電路板。一個緊挨一個，電路板經過眼前大約是五秒鐘，這五秒，手快的作業員可插八個零件，手慢的也得要有五六個才行；絕對不能放過任何一張，也不能漏插一個零件，輕則申斥不斷、重則扣薪捲鋪蓋請你走人。

    讀高中夜校的我，整個白天都在同一條迴轉不停的生產線上，一日八小時隨著履帶不停轉動。每個環節每個步驟，我已經熟悉到大腦可以和身體分離，首先要和石膏像一樣坐得直挺，稍稍前仰15度，手指撥正零件，插入。

    經過機器自動插入單一規格零件的基板，列隊等候纖纖素手的青睞，經過五秒鐘，我已迅捷地插了八個零件，水泥電阻、二極體、IC、電容器、線圈、電晶體、陶瓷電阻、變壓器；同時我還能一邊背誦晚間隨堂考試的英文文選或國學常識。

    接下來，我已變成四秒鐘可插八個零件，接著十個、十二個。有時我會狐疑的看著自己，以為生成了機械手臂的雙手，會自動設定記憶邏輯？會日日強壯無堅不摧？看著前進的履帶，不斷被電路板速度追趕著，也不停自問，難道這就是我要的人生？

    那時，唯一的樂趣就是寫工作報告。有空就研究改善零件插入流程，提出增進生產線效率的方案，比如修整電路板焊錫時不小心烙鐵會燙傷零件，或是急著插入零件卻折壞昂貴的IC和電晶體基座，造成電路板上或大或小的傷口，都可以寫很多報告來解釋嬌貴零件的損傷過程。

    每週寫這些圖文並茂的報告書，是我最開心的片刻，因為公司會根據施行的績效來發給稿費，每張報告是兩百元，如今想來，這算是我最初始的稿費收入哩。

    讀高三時，課長忽然要我參加內部員工升等考試，以為無望至此的日子，此時出現轉折，在眾多女工選中我的原因──正是兩年來所寫的那一疊厚厚的工作修正報告。

    少年家境困頓的我，本以為自己要當一輩子女工，通過考試後我被分發到資訊部門，從此不再是作業員，成為事務人員，開始過著白領階級的上班生活。然後繼續考夜二專、考大學，沒想到那一場小小的升等考試成為蝴蝶效應，改變了原來的迴轉人生。

    後來每次打卡上班，要進辦公室前我仍然會經過長長的生產線，我總會多看兩眼。年輕時，覺得一輩子好像很漫長，可能是當初我的世界只有生產線。離開之後，再也沒有被什麼規律的速度追趕過，直到遇見了迴轉壽司。

    那次，是我第一次吃迴轉壽司，總共就吃完那三盤壽司。坐在生產線上吃東西，回味往事，已經吃不出是什麼滋味，這樣偶爾一次也就行了。

※990125原載聯合報繽紛版

ps:這次的題目原本我只想用〈迴轉人生〉，但是主編又說不行喔，一定要加壽司ＸＤ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