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說:這張椅子在劍橋康河旁，讓人非常想坐在上頭，望著河發呆也好啊。)




無事在此靜坐◎凌明玉


冬季來後，有幾日暖陽，養了五年的蝴蝶蘭忽然開出一串花苞，鞭炮般的花朵蔓延著一股安靜，之後一路綻放到歲末。透過自開自美的花，看著半空中的高架橋，才發現橋上也有靜下來的時候。


半空中的悠閒於我而言只有片刻，通常在家望向窗口空檔，才忽然發現下雨起霧刮風了。倘若偷渡來大好日光，我喜歡坐在窗檯邊上看書。我的生活縱軸是翻書搬書找資料一日復一日，橫軸除了外出教課上課，不過是偶爾從高樓下來買點吃食繳交雜費，無事在半空中靜坐，可會錯過不少好風景。


以往虛擲時光，要偷偷的、躲起來自得其樂，如今閒晃瞎逛，不飽不餓剛剛好活著，卻被朋友常揶揄為生活達人，心中居然有種淡淡哀愁。


生活達人的雙關語是一個閒人，這種日常晃蕩，是上班族朋友理想中的退休藍圖。閒人的慢活其實沒有想像中美妙，那不是起早趕晚搭捷運上下班的規律動線，更非一場會議或簡報所能條列一二。


作家的寫作能力這時就讓人難堪了，只能將一些困擾自己已久的答案攤在報刊上，更多關於日常瑣碎的感知，有時卻比上班族的行事曆更為繁複。人情世故與人事許多無奈片刻，在閱讀文字時，忽忽立體到無法直視，生命不曾挑揀達人及閒人，你我同樣在經歷。


看到書店中瀰漫著一股徐緩溫吞的氣味，整座城市的人不免在媒體操弄的片刻，提醒自己要放慢步調。大家提倡慢食、慢活、慢慢走的養生哲學，翻閱這些文字時，是有感到時間轉速「變慢」的溫潤感，這或許也是群眾效應的意外收穫。


但書本的智慧是渲染與呆板的，唯有生活唾手可得的經驗，真實而動人心弦。一朵花綻開的聲音，仔細咀嚼過的一粥一菜，路邊小草傾倒的方向，春天和雨天的風吹掠過臉頰的氣味…。這些微小、不起眼的瞬間，假如不是放輕腳步，撥慢時間，又何嘗能體會。


近年來自己最為時尚、跟得上流行的事件，也只有慢了。雖然本來就習慣慢。慢吞吞的寫字，慢慢閱讀一本書，在書頁裡美好的語句處反覆停歇目光，聆聽單一樂器的古典音樂，讓桌上的熱茶轉涼，久久遺忘變換姿勢使得雙腳發麻。


某天再次重看《家栽之人》，因為主角桑田判事也是個慢吞吞職人。他常藉由植物生長的特性梳理人與人之間的嫌隙，儘是接觸青少年犯罪或夫妻離婚案件的桑田，他關注植物的神態，蔓延成整部漫畫的主軸。


我非常喜歡桑田的處世態度，他看待任何事物總是自在閒適。漫畫中案件摩擦與人事決裂在他看完植物的那一瞬，花開花謝，於他不過是自然法則，這也是他能從容面對工作的秘訣。記得某次，他工作異常忙碌，無法利用午休時間「實地」觀看植物時，同事笑著問他，「心裡一定很苦悶吧」。此時，他只是舉起望遠鏡，透過辦公室玻璃觀看遠處公園的櫸樹。僅是如此，桑田的嘴角往上揚起，陽光下的櫸樹正精神的挺直身軀呢。


桑田那種微笑也感染了我。生活的快慢節奏，植物似乎不受影響，它們總是靜靜地吐露芬芳。


住家社區庭園旁的小山丘，左邊有一株桂花樹，右方栽植了一叢月橘，拾級而上，花香澹然幽遠總傳至露天花架，有時也採擷落花幾枚置放於手帕裡，兜著這些花慢慢走。


每天傍晚靜靜漫步，如果這時的天光還能坐在花架下讀點書，那就更好了。夏季有烈日，冬有暖陽，傍晚時分到中庭花園走路的人不只我一個。記得花壇去夏時分種過非洲堇，夏天將晚的風吹動枝葉時小巧的花朵隨之婆娑，十分可人，後來換成波斯菊顯得孤寂許多，總覺得波斯菊的花瓣很疏離，一瓣一瓣地毫無感情的各行其事。


庭園中那顆巨大的雞蛋花冬來僅存枝椏，伸手抓著天空。作家白先勇在〈樹猶如此〉文中曾言：「草木跟人一樣，受了傷須得長期調養。」


冬天來後，我總會望著雞蛋花小紙船般的枯葉，想著它們在土壤中航行一整個季節後，春日裡又會芳香簇簇了。社區另一處花壇還栽植幾株壯碩蒲葵從不萎靡，以為快要枯裂的扇葉，居然也撐過好幾年的冬雨與強颱，遭逢春初的凜冽寒風仍舊堅強。


無事我會在蒲葵樹下靜坐，不能移動的樹和被風吹動的葉片，消解了桎梏的心情。垂墜搖晃的葉片，隨著人們凝視的眼光，心事好像也睡在弧形葉片的淺彎裡，緩緩地沉澱了。



※本文原載於聯合副刊980517

(這張椅子呢，是在城堡飯店外圍，只有兩隻腳乍看並不可靠，但坐著曬太陽真是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