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陽台。隔音窗。騎樓。中庭花園。停車位。噴水池……。

我望著公園對面正在的高樓吊車的機械手臂在空中旋繞，優美的轉身像在舞池中滑步。誰買得起這樣的房子呢？

每天坐在社區中的小公園看完報紙後，我總會看著工地的巨幅廣告上那「自備149萬起買觀景中庭大三房」的文案發呆，把我整個人賣了，都買不起它半坪大的廁所。

今天不像夏天的味道，早晨的空氣涼涼的，我將一整捲報紙丟進垃圾箱裡。
唉。從早上到現在，我似乎一直在嘆氣和丟東西，報上的分類廣告和昨天差不多，昨天的昨天也沒什麼兩樣。再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最後可能只好乖乖回家去繼承我老爸在國宅中的小雜貨店，起碼這樣餓不死。

這其間我也想過，最差的情況下，大不了拍拍屁股回高雄去。但這念頭根本連想都不要想，在城市的生活意願開始搖擺，如同提前支付的負債型小額貸款，某種無從意識的無形力量正一步步追索著我所曾經擁有的美好時光。

因此我付出失業六個月在市區中東飄西盪，四處寄履歷和等待面試，不斷吞嚥著期待與落空交纏的心理煎熬。「先生，你的年紀不是我們所需要的範圍，不好意思。」「呃，先生，對不起。我們已經找到人了。」「啊！那個先生，我們這個徵工友，要先來比賽揹沙包，你怎麼穿西裝來咧？」

不斷的累積抱歉和對不起100次，可不可以換取一個付得出房租的工作？幹，我自覺這樣的要求並不過份呀。就因為我失去了工作，連帶的，我就必須失去我的第一個孩子和第一個家。

那個向銀行舉債，每月需繳納兩萬多元貸款的家，沒趕得上新政府上台時為帶動低迷的房市而提撥的3500億優惠房貸。那個日付950元起買兩房兩廳的廣告根本就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它騙去了我的自備款和青春，即使我趕上了續撥的2000億房貸，沒有工作，一切仍是一場空。

女友在這城市失去了她成為母親的第一個機會，她便絕口不再向我逼婚，也不再賢淑的打點家務。這也不能苛責她的性格為之丕變，她不只一次幽幽的對我說：「世事難料，誰知道這世界下一秒鐘還會發生什麼事？就像這孩子選擇不要我們，那是不是也代表著我們也還沒有準備好。結不結婚也不是那麼重要，兩個人還生活在這當下，才是最真實的。」

她冷漠的語調，流露著世故，故意讓我聽不出一絲悲傷。那無緣的孩子，在先天母體不良後天營養失調的情況下夭折。這使我想起一度擁有的家，從它還是一塊城市中高樓環伺的畸零地開始，我便小心翼翼的呵護它，日日夜夜和女友挽著手，用我們堅貞的愛情灌溉它。可是它才初初成型的骨架，到底是誰這麼狠心，在瞬間變使得它灰飛煙滅。

我那付不出房貸的家，如今已成為銀行拍賣清冊上的法拍屋了吧。我發覺自己和島嶼南方的老爸幾乎是殊途同歸的命運，我毫無勇氣再經過那曾經存在於「城市中的家」，而且總是大費周章的繞路行過。

在早晨的城市巡狩，是很愜意的，如果沒有雨，天空泛著透明的藍，那真是理想中的天氣。以前透過辦公室的窗往外望時，我常會被這樣的天空所鼓譟。
可惡，這種好天氣，我卻在上班，應該去郊遊才對。」

如今我每天都在郊遊，只有我不必急著上班，從捷運站經過時，我有點羨慕的看著小跑步趕車的人。上班，下班。捷運系統猶如一長串無法兌現的謊言，車次依約停靠，忠實的履行每一日承諾。我走進捷運站，穿越它的身體，從1號出口走到2號出口，這是個很小的捷運站，我經常利用它快速到達街道的另一頭。
今天昨天前天，其實失業的這幾個月我都會固定到這間小書店來，中年的老闆腆著啤酒肚坐在窄小的櫃台內，有個梳著辮子的女孩正在翻閱羅曼史的小說。我走到居家布置那一區，抽出昨天還沒看完的那本「150個出奇制勝的創意空間演出」，翻開「輕鬆SMART的收納術」那一章繼續往下看。

曾不只一次在腦海中勾勒那屬於自己的家，我將要如何裝扮它。

為體態嬌小的妻量身訂作的開放式廚房，放著可調式的旋轉椅，有吸塵消音橡膠發泡襯墊的胡桃木地板。還有一種特殊天然材料所繪製而成的夜空，白日看不出漆畫的痕跡，夜晚熄燈後就在天花板上綻放出滿天星斗，屬於我的家獨特的幸福氣味。

我一直以為只要男人的臂膀足夠積蓄女人淚水，男人的收入足以使一個家的需求不虞匱乏，種種責任和承擔只要兩個人在一起，似乎什麼都不再懼怕了。

對家的渴望，是和女友的同居關係開始的，但在城市居大不易的互惠方式下瓦解殆盡。一是始終未曾避孕的女友，在一起五年後終於懷上了孩子。再者，我實在不想再把牆上的DIY書櫃以及所有的電腦配備一次次的拆除組裝、組裝拆除。還有，真是再也受不了每一年租約到期，房東就藉機調漲房租，逼迫我們如寄居蟹般尋求下一個棲身的殼，而且得拖上一兩千本的書。

畢竟要覓得良好的居家環境並不容易，連續搬遷四次之後，我總戀戀不捨的遙望我曾生存過的空間化身為代書事務所、小型家庭代工，有次更離譜的變身為X客來理容院了。

現在的我住在公寓頂樓蓋的鐵皮屋，頂樓的水壓不穩致使馬桶老鬧脾氣，還有一群老鼠如入無人之境的徹夜狂歡。雖然最終我們無從選擇，只住得起這樣房子，有時仍難免會有種錯覺，這彷彿是寄生蟹般的城市毒瘤，負累似的盤踞於樓房的頂端。這讓我想起了在夢境中的自己，那狂悲狂喜的模樣，陌生猥瑣的嘴臉，似乎穿透了虛擬的時空，站在纏繞著第四台訊號線和魚骨天線的露台向我冷笑。

陽光燒烤著鐵皮的高溫，時常使我的思考開始不由自主的飄浮。但在夏日午后若是飆來一陣雷雨，那唰唰翻飛的聲響像極了西子灣海浪拍岸叫囂的模樣，不免就跌入了記憶的深井。

只要一想起南方大城，就忍不住意要點起一支菸來吞吐心底的憂傷。我有兩年不曾回去那算是第二故鄉的地方。真不敢相信我的青少年與初戀的回憶都收藏在那吹著海風的城市。我不禁在心底輕輕的吟唱：「在無人的海邊，寂靜的沙灘延綿，海浪拍打著海面……。」

童年的我，曾在春季旅行的港都大城上演迷路的鬧劇。那時南部唯一有手扶梯的十層樓百貨公司，成了許多城市鄉巴佬朝聖必到的景點。那時我心想，大城市果然和鄉下那個鳥地方不一樣，什麼都大，房子、車子、連樓梯都比鄉下作醮時乩童爬的刀梯還高聳狀觀，自動行進的樓梯看不到盡頭似的究竟要通到哪裡呢？

然後我居然在讚嘆中就張著嘴走出了百貨公司，離開了我的同學和老師，就在繁華的街道上迷失了方向。周遭人來車往魚貫而行，小小的我，心好慌，不知如何是好？只記得自己故做鎮定的往前一直走。未知的景物，陌生的街名，但車潮人群像與他人有約似的，急遽的穿過我的身旁。

同樣的情景在台北捷運開始通行後，迷路的戲碼又重複上演了，只不過這回場景由地面轉入地底。尤其在四通八達的台北車站，我居然可以連續迷失方向四次，其中間隔不超過半個月，恍惚間忘卻即將前往的方向，是常有的情境。列車到站離站的鳴笛聲放肆的於地底空間撒野，而佇立於原處的我，迷路時遇見了童年的影子。

嘈雜的人聲好似吸水海棉，把我可佇足的空間逐漸壓縮，倔強的我一如童年，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就要湧上胸口卻仍不肯呼救。現在想起來了！這與放逐孤島又有何異？

只有一個人，過往的經歷、知識、人際關係、貧富差距、政治立場都變得毫無意義。那不是很好嗎？不過，現實的是我並不是一個人。老邁的雙親殷殷盼著唯一的兒子早點開枝散葉，讓這個家不再單薄飄搖。
唉。

從書店走出時，整座城市已死寂一片，我驚愕的立於原地，思索著自己是否錯過了些什麼？末日？飛快閃過的字眼，卻不見殺戮血光。

夏日陽光歷歷，空氣浮動，我的呼吸如常，但世界是怎麼啦？也不知會一聲，就擅自決定至遠方旅行似的，只剩下空盪盪的房子，像是闖了大禍，張惶失措的逃離現場，連屋裡的擺置、心愛的衣物，都來不及帶走。蒙塵的行道樹，百貨公司折扣的紅綠旗幟依舊擺晃。

一切如同家族合照中僵直的人物姿態，面孔卻模糊難辨。我翻開皮夾裡護貝的小照片，特意請相館按照皮夾可收放的比例所沖洗的照片，原本簇新的膠膜過了兩年，已經浮上淡淡霧白的光澤。

無法掩飾遭遇眾人遺忘的難堪，我，佇立於闐無人聲的街道。舉步遲疑，交通訊號停擺傳遞的欲望，柏油路上的線條開始蒸融舞蹈，靠在騎樓柱下的我，彷彿支撐著一整座城市。足踝開始感到隱約的疼，痛楚一絲絲鑽上腰際。

皮夾中女友側著頭靠在我身邊甜甜的笑，我以為在這隨身照片中很快會再加入新的成員，家的雛型越趨完整。但我的希望卻落空了！而且諷刺的是，經過五年的光陰，我又回到當初那個孓然一身的傢伙。我和他正重疊著站在一起，在繁華街道上徬徨的遠眺林立高樓。

街道盡頭，是個轉角，接著一定會出現十字路口，這條路我再熟悉不過了。我決定先盡全力走到那裡，直覺要我相信只要走到轉角，就會為自己的落單得到解答。

嗚…嗚…。 一聲聲短促尖銳的汽笛聲，呼嘯凌空，這是城市宣布癱瘓的最後預警嗎？

原來不過是防空演習，人車都被限制行為能力，繳械的城市，在不確定下一刻會發生什麼的城市裡行走，挺辛苦的。不能怪我不看電視不聽廣播，很多人都和我同樣過著聽天由命的日子。其實我只關心各大報的分類廣告，哪一版多出就業情報，哪個有關單位正舉辦就業嘉年華，哪裡有免費的試吃活動或大胃王比賽。甚至我已經開始研究陳情書該怎麼寫？還有串連幾個同是失業一族的難兄難弟一塊兒去哪個機關靜坐抗議。

「喂，先生，正在演習，不能在人行道逗留，你找個店進去一下。」

唰。剛好有人拉開了鐵捲門，探出一張彩妝過度的臉。「喂，演習還沒結束啊？生意怎麼做啊？」

是一家名牌精品服飾店。「喂，小伙子，被警察罵了喔。還在演習咧！要不要進來？」「欸。」我生硬的應了應。有人收容我的無助與孤單，冰冷的城市鬧街，也有這般罕見的人情味兒，反而令人有些尷尬。

隨她進了店門，一陣濃郁的香味撲面襲來。像是極為熟稔的默契，我下意識便抓起一件時尚的polo衫往身上比劃，但深層的思考卻浮出這空間的窒息感。我發現自己手足無措的，腦海一片空白，甚至不知自己的手和身體是否已協調好了。老闆該不會以為，我有這般的消費能力吧？

服飾店內流洩抒情的男聲，不為所動地一句一句，賣力的宣誓著所謂愛情的忠貞。忙碌撥翻衣物的手，不由因旋律而靜止，心裡緩緩的躁熱起來，明明這是不相干人等的感情告白，我的情緒居然輕易地被陌生的意境所撩撥。

我想演習應該就要終了。這裡並不是可以長久駐足的境地，假若那倚在牆面上的是一本本充實飽滿的書籍，我的心將不致如此忐忑。選擇進入一間無法預期它將會帶給你愉悅或不耐的店舖，與我想要在城市中尋找一個家的期待是同樣的。

「滴滴咑咑滴滴滴。」服飾店裡的兩三個女人都忙著在提袋裡撈出自己的手機。喂喂了幾聲，有兩個人尷尬的收起機子，露出沒發生過這回事的神情繼續看衣服。學生打扮的女孩子吃吃笑著斜睨接到電話的人，我突然很感慨自己無法移動的悲傷，還好這不是我的家，我的鄰人張著耳和窺探的心正在蒐羅那事不關己的他人隱私啊！

那女子手機上的Kitty貓、丸子三兄弟吊飾狂舞得厲害，被關在鐵捲門裡的陌生人都得聽她和男友隔著海峽開罵。我一點也不想知道她祖宗八代的底細，可她就有本事一面若無其事挑衣服，一面口沫橫飛的叫罵，然後俐落的抱著一堆GUCCI本季名品，掏出金卡往桌上一扔，嘴裡還是沒有停止抱怨。站在我身旁，拿著竹編提把的香奈兒皮包，看了快半小時的女人挑著眉欺過來說：「我看，她一定是被包養的。」

寂寞是，這個時間不必上班在外閒逛的女子。寂寞也是，已經失業半年的30歲男子。在這貧富不均男女不分的社會，如果有人願意包養我，我真的願意，剛剛那一堆華麗精品，足夠我生活大半年啊！

城市步行指南是有錢有閒加上金飯碗。與我擦身而過的銀行女職員，穿著剪裁合宜的制服，搖擺之間透散著幽雅的香氣。這氣味讓我想起正在便利商店工作的女友，她身上也有如此好聞的味道。一路走來，我們的感情並不因她的男人失業而變質，也不因我無法承諾一個家而變質。

對了，在這城市中，我們就像一對辛苦築巢的燕子般，從不離棄對方，到哪裡都彼此依偎。我想，我們一定很快的就能再建立起一個家。

落映在對街超高樓層的夕陽的顏色，暈染著淡淡金黃，投影於玻璃帷幕的建築體上。每一天，如果以等待時間的方式緩慢渡過，過完一天緊接著就要期待明天。我，還能想像未來。

一天過去了，騎樓樑上的燕子，瑟縮著身子靠在即將完成的巢裡，我突然想起，我那未曾謀面的孩子。

爸爸告訴你，我們很安全呢。

城市中所有的泥土皆密實的覆蓋於瀝青之下，它們雖喪失了隨意呼吸的機會但得到與雨水交融奔流的險境。我們是很幸福的國際都市子民呢！市長總是竭盡心力的取悅著我們的下一代，他知道我們疼愛孩子更甚於自己。於是陪他們玩跳舞機、扮超人和素還真，並堅信自己所治理的城市，除了愛與希望，所有的市民皆具有麻木的思考和勇氣。

以父之名，城市的領袖允諾每一棟建築每一樓層，水泥鋼骨木造違章或地下道公園坐椅上的遊民，肢體顏面傷殘貌美英俊醜陋邪惡的城市居民，享有無障礙生活空間的幻想機制。有堵車與噪音的圖像符號共鳴配樂，閒暇時可細數城市脊背上劃開的傷口及縫補的痕跡，欣賞捷運車箱在空中舞蹈地底呼嘯。

在城市中漂流得越久，我可能再也回不去原生的土地了。這城市的文明迫使我依賴它，一天，一天。

我也相信只要自己不離開這裡，一切總是會有轉機的。因為我已厭倦從這個城市漂流至另一個城市。如果我是一棵植物，即使這個城市已滿布瀝青和瘴癘，我也會努力在這兒生根。




（下）

※本文獲吳濁流文藝獎小說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