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125

When you believe

那天，我的客人，帶著盈盈的笑容出現在會談室之前。這是個，一段時間以前曾經在另一個客人臉上出現過的笑容，是一個，笑意從嘴角眼角眉角往上延伸，化作一縷縷溫柔的金絲將全身包圍籠罩的笑容。

看著她的笑，我也跟著笑了起來。真好呢！打從心底滿溢出來的笑，真的讓人好舒服！

招呼著讓她入座，客人第一句話就是，「啊，老師，」繼續開心地笑著，「我還是會哭耶！不是不會哭喔！」

「啊？怎麼會這樣？哎呀哎呀，那怎麼辦呀？還會哭耶！怎麼可以哭咧？糟糕糟糕，那得要好好地來治療一下！」開玩笑地說著。空氣中一定瀰漫著一些什麼，不然，為什麼她提到她還會哭，我們兩個卻都還可以心情輕鬆地看待？「妳的哭多半出現在什麼情境之下呀？」

客人在我皺著眉頭愁著一張臉唉唉叫的同時，笑得更開心了，她已經完全可以抓到這個老師開玩笑的樣貌，給我一個線索，讓我知道她的哭，多半是什麼時候出現，但是，她決定先讓我看見她的不同。她告訴我這陣子的她，遇到孩子的問題，可以讓孩子自己去面對自己的困難，她只是在旁邊陪著，去相信孩子可以有能力處理好自己捅出來的子。即便，身邊的其他人不斷地『規勸』她，要她要嚴厲管教孩子，但她已經和孩子好好的談過，也知道孩子想要自己承擔起自己的責任，於是，她，選擇再次相信。

看著她在描述的過程裡嘴角仍然掛著的真摯笑容，堅定的眼神，不斷地散發出她相信孩子、相信自己的相信的那種自信。我側著臉，偏著頭，欣賞著她的力量，問她，「這樣的相信，帶來什麼感覺？」

她想了沒多久，給了我個答案：「輕鬆！」

「喔？怎麼會說相信可以帶來輕鬆？」答案，永遠都不是只是答案，答案，可能是另一層更深入的故事的入口，也可能是支撐著人們繼續往前的重要關鍵。

「這是他的生命，我也不能幫他過……或許，也是要他經歷過之後，他才能自己徹底醒悟……而且，除了在感情上太容易相信別人，傻傻地會被騙之外，我的孩子，其他的狀況都很好……他不是笨孩子，也肯吃苦……唉，只是會心疼……可是，如果他沒有自己看清楚人家是在騙他的，我怎麼拉都沒有用……所以，我選擇相信他，時間到了的時候，他會自己看清楚……當我相信他一定可以看清楚的時候，現在的這一切，都將只是過程。所以，我也就可以輕鬆面對……」當媽媽的她娓娓地訴說著對自己孩子的了解，也展現了放手讓孩子承擔的智慧。

「有了這樣的輕鬆，可以怎麼陪伴妳面對自己的未來？」再一次，我試圖打開另一扇窗，讓她看看輕鬆可以帶來的視野。

「呵！」客人衝著我，給了我一個瞇瞇眼的笑容，她知道，在這樣看似轉圈圈的問題裡，其實是在密密織錦著陪伴她離開會談室之後的支撐力量。「有了這樣的輕鬆，我就可以去做我自己想做的、喜歡做的事情。不再只是一個擔心著孩子的媽媽，因為，擔心也沒有用，我要去相信他們可以做得到……」接著，她開始描繪著孩子們都離開她之後，她想要的生活樣態。然後像是想到什麼一樣地，告訴我最近辦公室裡面的小插曲。

「老師，我跟妳說喔！最近呀，我學會用開玩笑的方式去面對辦公室的人際衝突……」

「喔？妳做了什麼？」保持好奇，而不是想當然耳地去想像這句話只是個描述而已。同樣的，一段描述，也會是另一個故事的入口，可能更是另一段精彩的開端。

「我其實發現老闆找我們開會，根本就只是告訴我們他希望我們怎麼做，但卻又要假裝說要聽聽我們的意見……然後妳也知道，我這個大嘴巴，有話就直說。對很多不合理的事情我就會提出來……」客人停下來等待我的反應。我點點頭，請她繼續。她覺得自己是大嘴巴，或許有她覺得大嘴巴的原因，我先保留著，多聽一些，再做打算。「……就是直來直往嘛！所以我就開玩笑地跟老闆說：『老闆，如果你有什麼事情希望我們配合，就直接講啦！不要說要開會聽大家的看法，大家講了你又還是維持你原來的意思，這樣其實不用浪費時間開會咩！』然後，大家都不敢說話了喔！」

這回，換我瞪大了眼睛，「哇！真的耶！妳嗆老闆喔！妳好大膽！妳真的這樣直接跟老闆說喔？好厲害喔！我都不敢耶！」

我的客人帶點不好意思但又有些自豪，哈哈笑著對我說，「沒啦！就說我大嘴巴咩！」

（於是，『大嘴巴』對她來說，並不是一個負面的評價，甚至，還可能是個一般人都做不到的優點呢！如果我在一開始就假設大嘴巴是負面評價，開始想要幫她拿掉『大嘴巴』的標籤，那就有可能顯得多餘，也就不能夠貼近她的感受了）

「那老闆怎麼說？」我是真的好奇，當她的老闆聽見員工這樣直接的表態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老闆好緊張，其他同事也跳出來要我冷靜，他們叫我不要生氣……」我的客人笑著，但有些無奈，「他說他是很想聽聽我們的看法，看看有沒有其他更好的建議。但他也真的有他打算做的方向啦！」

「我好像感覺到妳的無奈？」我試圖去抓住那個言語背後沒有表達出來的感覺，「好像是，他們並不知道妳在開玩笑？妳不一樣了，但是，他們還用著他們之前對妳的想像來和妳互動？是不是這樣？」

「對對對！」我的客人，眼睛因為薄薄的一層淚光的反射，在午後的陽光中閃閃發亮，「他們不知道我已經不一樣，他們看不出我在開玩笑，還把我當成以前那個病人……」

「好像妳已經進階了，」我試圖更去貼近那樣的感覺，「不再是以前那個很容易情緒失控的妳了，還可以完全不生氣地跟他們開玩笑了，但是，他們不知道？」

客人點點頭，「對！他們不知道！」

「那，」我將雙手拿出來，做了一個比較的動作，右手比左手高了一點，「站在這樣不同的位置看到同事，帶給你什麼感覺？」

我的客人想了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更清楚，看得更清楚自己之前是怎麼被看待，那不是我喜歡的方式。不過，我也知道自己可以怎麼做……為了生活，我會繼續在那裡工作……只是，他們要怎麼看我，我也沒有辦法控制，就做我可以做的……然後，」客人突然抬起頭來，「就變得好輕鬆！過去這幾個月的經驗，讓我相信我自己可以做得到我想要做到的，可以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閃著光，客人，開始，相信起自己……

我還沒問出那個『帶著這樣的相信，妳可以怎麼面對自己的未來？』的問題，我聰明的客人就笑著跟我說，「我比較不怕了！雖然，我不知道最近這段時間以來對自己的相信會持續多久……」客人在精神科裡穩定拿藥將近十年了，最近這幾個月，她自己開始嘗試著不再依賴抗憂鬱藥物帶給她穩定情緒的協助，她試著讓自己，用念頭去改變自己的心境，據說，還滿有效的。「不過，至少，我曾經，不依賴藥物，讓自己穩定了這樣一段時間……呵！要不要哭，我可以自己選擇了說！」客人對我眨了眨眼，對於哭，我們有了另一層的相互建構：是一個可以選擇來幫助自己心情好一點的方法之一呢！

點點頭。在夕陽的餘暉中，我在她的身上，看見了曾經因為我相信她能夠和神明溝通，所以開始願意相信自己其實是有能力而且有神明的加持來讓這輩子的功課好好被完成的仙女客人；那個被社區視為頭痛人物近十年，來找我聊天之後，就不斷地透過布偶、花束、茶具來表達被相信的感謝的勇敢母親客人；還有那個在雙方的激烈爭執以及小孩的哭鬧中失手掌摑了妻子，接獲保護令之後燒炭輕生，然後因為感受到我真的相信他對家人的在乎之後決定要開始脫離酒精控制的古意男客人；另一個不斷尋找被愛的感覺卻屢屢受挫因此不斷割腕自殘，但在結案之前肯定地告訴我，『老師，我不會再自殺了！因為我幾次想自殺前，都會想起妳相信我一定會好好的眼神……』的渴愛少女；還有，在趕去接孩子之前，幫我把書從學校借出來，匆忙中，關心地問著我是不是一切OK，而當將書交給我，看到我點點頭告訴她我已經沒事了，整個神情就全然相信而放鬆了的小燕子……

是因為我，一個外人的純然相信，我的客人們，也相信了自己一定有著什麼樣的特質與能力，可以面對生命的挑戰。並在這樣的相信中，找到自己繼續往前的力量。

是因為老朋友的相信，讓我，不用費力解釋些什麼，那些需要或者是想要為自己辯駁的意圖，就自動地，讓了位，也就更可以帶著那樣的信任與祝福，繼續完成藍圖上的命定功課……

因為被相信，我們，也就，長出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