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9-05 12:15:00吳思鋒

醫院

那是怎樣的一斷奇幻情境啊。
 
夢?但時間確實在位移秒針分針確實在繞轉不是嗎。
 
我被喚入一間白牆白門約五坪大寬敞空間卻僅於恰好(巧合?)正中央那點那區域擺放一張手術床仰頭是盞彷彿擁握邪魅催眠魔力的蜂巢般橢圓形立燈的,房間。
 
偽裝成斯文實習醫生的蒼白青年朝我左臂無預警插了一針說是防破傷風(會不會一二三即陷入前世今生的催眠狀態?),待回過神已癱直如植物人乖乖躺在燈光凶焰般包覆床墊溫度異常冰冷的白色手術床上。

對了好像尚未交代我是為何來到這裡,急診室。
 
也沒甚麼,一早去河堤籃球場打籃球,仗著自己還年輕骨頭還硬雙腳還沒因痛風或其他舊傷隱疾致速度減緩(同場競技的皆為年過六十若跌跤便有生命之虞的老骨頭老靈魂),佯左切右,同時迅速跳想99年(或98年?)NBA總冠軍賽,公牛對爵士第六戰,倒數時刻Jordan頭腰腳並用的假晃,換手運一步至罰球線左側,拔起,跳投。
 
完美的弧線,完美的時間拿捏,完美的結局。防守球員徹底被甩開重心偏移跌坐地上,眼睛中了邪似直盯那顆球自此端拋物線降落彼端,緩緩飄昇復又緩緩掉墜的優雅熱氣球。
 
連兩年殺進總冠軍賽卻也連兩年落敗的猶他爵士從此榮光不再,如同爵士樂於八十年代後便逐漸被成人抒情與搖滾樂大力擠壓驅逐的蕭落景況。隊如其名。
 
海報裡,時間畫面永長的停格。
 
海報外的真實世界,時間和左眼角上緣兩公分的一道漫蘊鮮血之深溝,流動,洩堤。

 
洩堤。將鋁箔包裝底部戳鑽筆尖大小圓洞,裡面的紅莓汁像我後來剛辦完掛號便被扶抱上行動病床火速推送進急診室的那名咳血老人,不再鮮亮而帶著淤黑,黯紅(和他的蒼白臉色構成一種莫名強烈的戲劇張力)的黏稠液體,血。
 
像沙漏裡不住沖瀉的碎沙,要流到盡為止。
 
時間,不可逆轉。

X檔案。那是我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到底是在哪個時間點被催眠?)竟乖乖翻爬上手術床且植物人似癱躺下來第一時間所聯想到地。
 
那道光無比聚炙強勢,磁力強勁的精密吸盤。不知有多少人即是以如此形式遭外星人擄走進行某些不為人知高科技實驗(或許他們計畫要複製我們每一個人然後放在另一顆行星觀察會否更文明更進步,還是,同樣愚蠢無知),完畢後再把你送返並消除你的記憶(有否可能,你的某些不堪記憶也跟著一同被丟棄)。我緊張專注地死盯那道光,和它玩起兩方互視誰先笑或誰先眨眼誰就判輸的幼稚園遊戲(但我卻是極其嚴肅地看待)。我屏息凝視,光中的微塵清晰呈現於瞳孔液晶螢幕,漂浮晃盪的微塵。
 
瞳孔內裡的我的魂魄,成形,不動。
 
另一位顯然較適合當首領的中年醫生喬裝,在我臉上覆遮一格塑膠套(又是白色)。「完了我必然任人耍玩拆解」的瞬間念頭,像童年時父買的許多組合機械人之類(我不也曾恣肆肢解摔丟它們?)。塑膠套的氣味怪譎地是並非一般的塑膠味,難以具體比喻。甚至無關嗅覺而是聽覺,像是召喚。記憶在時間之河岸畔的溫柔召喚:上岸來罷。
 
未來。不可預期性總隱含某程度之風險。
 
不如別前進了上岸來罷(可能嗎?)。
 
剛步進急診處所見的,貼沿牆壁周圍擺置的一座座臨時病床上的,朱天心筆下的老靈魂。
 
「我終將和他們一樣」的深沉痰感。

燈吧喳一聲滅了(他明白他無法拉我上岸遂棄降離去)。

傷口在拆線前不能碰水。首領和小嘍囉齊聲吩咐著,陰森鬼片的冷冷邪笑。

一滴水都不能碰。原就緊繃之情緒頃刻臻達極限點,積壓,膨脹,引信已燃點差一毫釐就要燒到藥心就要爆炸。
 
湯姆克魯斯半吊空中,身軀維持平衡體溫維持恆常,一滴汗亦不能落的關鍵時刻。一滴汗,成功或失敗。生,或死。
 
兩天後到整形外科(天啊我真的被改造了)複診五天後拆線。
 
我轉身疾衝,像是整整一軍團半獸人正跑追矮小腫胖的可憐哈比人。
 
過程中我彷彿聽見首領向咳血老人的家屬說:他走了,我很抱歉。
 
冷冷邪笑在凝動的空氣中,停格。
 
像是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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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載於 聯合文學 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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