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白:精神的沙漠
民間、批判氣質濃厚的香港學者許寶強、羅永生、馬國明曾合編一書《寫在下一次金融海嘯之前》,於2008年金融海嘯後兩年,與關懷社會的作者群「重寫」金融海嘯的文化深層因素,反思社會的根本問題。羅永生即於該書〈後語:寫在下一次金融海嘯之前〉道:「『金融海嘯』非只與『金融』有關,也不局限於『經濟』,使這場災難得以滋長的,其實是深埋在當下世界和香港社會的各種因素,其中包括人們的價值觀與精神狀況。」
這讓人想到,藝術文化與經濟長久以來的競逐、辯證,以及,評論毋寧是指出危機的一種手勢。權力者利用危機製造恐懼的治理術,或利用恐懼滾出危機的政經紅利,譬如娜歐蜜.克萊恩在《震撼主義:災難經濟的興起》裡面寫的那樣;評論者則意在指出日常的非常,為刻意包裝的語言、事物,驅魔及除魅。
據美國政治分析家約翰.朱迪斯(John Judis)的觀點,「民粹主義並非某種意識形態,而是一種政治邏輯——一種用來對政治進行思考的方式。」民粹主義的非意識形態特性並不代表意識形態不存在,而是意識形態被裝進極端同溫層的語言保溫箱,導致一切事物皆扁平化的去歷史傾向。它的反菁英與反建制在道德語言的使用與強化下,演化為「自我審查的語言」,挾人民之名。所以同溫層的語言非但不表示眾人意見的公共化,更使眾人「自由」言論因為公共生活受到壓抑、自我表述與自我審查相互抵銷,導致生活的整體感越加破碎,反向增長了自身的無力感。當代社會語境下藝術工作的過度勞動,以及AI時代的來臨,有些時候並不是把人變成機器化的非人,而是迫使人成為不斷超越機器、具有高度動能與主動意識的非常人。過度的勞動、高度的動能,換來的卻是精神的沙漠、慾望的死亡幽谷。
需要區辨的是,前述所提及的民粹主義(Populist)涵義,來源為訴求平民主義、土地所有權(私有化),19世紀末的美國人民黨運動,其撒下的種子於二十世紀後期通過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社會主義陣營崩解(1989)以致資本主義更乏制衡方,甚至使自由主義失去對話者,而復辟,而越極端二元化,只是用多元文化主義包裝。因此,二十世紀末迄今的民粹主義←→新自由主義圖景及其語言慣習,背後仍然有著冷戰自由主義「製造敵人」的影子。
相對於前一路與資本主義濃情化不開的民粹主義,另一路民粹主義(Narodniki)源自19世紀中期俄國農民階級的民粹派運動,他們原為反沙皇的虛無主義者,後於資本主義造成農村兩極化的世紀末展開社會革命,而俄國農村原已形成的村社共同體,便成為農民抵禦資本主義的「天性」。
於是,「民粹」非僅一義,亦不全屬負面表列,在當代的語境,具有多樣實踐意涵與可能的「民主」並不完全站在對立面,有些時候兩者更是孿生體,互為扮演、彼此掩護。但「危」與「機」往往同在,是危或機,在於我們能否視穿、能否指出,在兩種民粹光譜之間,找到前進的險路。
前面所述,為國際劇評人協會台灣分會繼去年初首回「IATC TW 年度論壇」之後,經過檢討與整理,重新定位論壇對焦「評論如何回應當代社會狀況」,因而將今年主題設為「民粹主義與新自由主義下的評論動力」的後見之明。民粹主義與新自由主義皆為全球現象,不只發生於政治場域,亦是深層的文化問題,對當下的社會如何能夠維持「善意的開放」、「少數不被排除」形成嚴苛的挑戰。
抑或,陳傳興的一段話更直指評論在台灣的根本處境,就引於此,為本文劃下暫時的句點吧:
......在「扶植」、「贊助」、「策展」、「公辦民營」等等的魔法布幕後正流失一點一滴的殘存想像能量,美學生命。論述者更為匱乏貧困,論述沙漠當然會急速擴張;而更微妙的是,因為這個事件的發生,方才讓人意識到論述沙漠的存在與擴張,只是論述沙漠的負面效應依舊被忽略。論述者自動撒手,放棄想像抗拒,退縮成為被動、無助的空洞觀望者。國家堂而皇之佔據想像領域,殖民論述想像者。
最後,謝謝理事長郭亮廷、秘書長黃佩蔚容忍我作此拙文,充作論壇前言。謝謝羅倩迅速投入且熟練地編輯論壇手冊,還一併引介了佑任的精采設計,謝謝陳昱君在籌備前期的協助與建議,以及持續連結的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澳門劇場文化學會。
參考書目:
1、許寶強、羅永生、馬國明合編,《寫在下一次金融海嘯之前》,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進一步多媒體出版,2010年2月。
2、約翰.朱迪斯(John Judis)著/馬霖譯,《民粹主義大爆炸──經濟大衰退如何改變美國和歐洲政治》,中信出版,2018年11月。
3、陳傳興 ,《道德不能罷免》,如果出版,2006年10月。
※刊於《IATC TW 2019年度論壇:民粹主義與新自由主義下的評論動力》手冊,國際劇評人協會台灣分會,2019.6
下一篇:記大東
親愛的台長︰
恭喜您!此篇文章極為優質,獲選為本日哈燒文章,將會出現在新聞台首頁哈燒文章區塊輪播。請您繼續保持每日撰寫文章的好習慣,期待您提供讀者更多精采的內容,加油!